006

在生我養我的小鎮之中，鮮有我這樣大齡卻尚未嫁人的女人，她們幾乎沒有機會多讀幾年書，早早地於生活中沉浮。

大的孩子多半已經成為家庭的幫手，多則甚至已經生下三五個孩子了，每天都要為生計發愁，還要受到丈夫的屈辱責罵。

可是在那片驟然浮現的朦朧記憶之中，一切就好像真實發生過一般，我25歲才剛剛結婚，因為忙於研究和工作，年近30才有了我的第一個孩子。

說實話，我已經足夠幸運，但這是一條少數人在走的道路，我更多的時候隻覺得孤獨和無措。

我最後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什麼彆的解決辦法，畢業在即，我決定為自己挑選一位能在學術上幫助我的丈夫。

這個選擇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厭惡成為男人附庸的我最終還是以婚姻作為代價，讓我對自我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和痛苦。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和其他所有想要更多的女人一樣，就像一份誘人的肥肉，被毫無約束力的承諾敷衍，隨時會被不懷好意者分食殆儘。

一個毫無背景的女人根本沒有機會以自己的名字發表科研論文，哪怕我真的找了一個願意幫助我的丈夫，哪怕我謹慎地提出先發表後交換婚姻，我也著實是高估了我自己。

在“經曆”了完整的一生之後，我才知道機會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難以獲得，即便對方真的說話算話，一個寫在最後的論文署名也幾乎是毫無作用的。

我聰明反被聰明誤，被騙得什麼都沒有剩下，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

沒有任何人能和想象得到我的絕望，走投無路之下，被磨平棱角的我找到了弗雷德裡克·科瑞教授，那時的我已經對署名沒有任何執著，打算通過他負責的實驗室默默地探索世界。

可事實證明，我最終選擇的丈夫對我真的很不錯，雖然不確定他在這段婚姻之中對我有多少感情，但至少他非常賞識我，給了我最好的幫助和支持。

最重要的是，他不僅屬上了我的名字，還將我的名字寫在了最前麵。

我在那份記憶中看到了我第一次在眾多學者麵前發言時的窘迫，偌大的禮堂中，燈光刺得我頭暈，耳鳴幾乎要攪亂我的大腦，我開頭的表現糟糕至極。

但即便如此，他卻還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在台下給了我最有力的支持。

我不確定記憶中經曆了一切的我有沒有愛上他，因為那個“我”要做的實在太多太多，無暇將情感視為全部意義，但我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上這樣的男人。

至於後來……後來。

鮮花、讚美和認同紛至遝來。

這可以說是這段記憶中我最快樂的日子，我作為一個女人獲得了學術界的尊敬，探索我能夠探索的一切，力所能及地幫助所有和我一樣的女孩。

我向世人證明了我比絕大多數男性更強，在龐大的世界中以渺小的身軀找到了我存在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

……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撫過臉頰，濕潤的淚珠濡濕了我的指腹，謹以此帶給了我無法想象的複雜情感。

如果我的人生終結於此，那麼我死而無憾。

可是後來，他死了，因莫名的原因猝死在他的實驗室。

即便科瑞教授已經留給了我無法形容的遺產，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社會地位上的，但我還是無法形容記憶中的我究竟是多麼地痛苦，隻希望能隨著時間緩慢地消解身心上的悲傷。

我又麻木地度過了幾年失去他的生活，試圖用學術研究填補我的全部生活，卻沒有想到危機也在朝我靠近。

原來邁克爾·科瑞早就對我懷恨在心，在他的小叔叔去世之後，妄圖欺辱強迫我，或許是為了報複我當年對他的輕視，又或許還有彆的不為人知的目的。

但他與他的叔叔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我對他無比地厭惡，但也因此被惹怒的邁克爾·科瑞不惜用最下作的手段抹黑羞辱我。

一夜之間，我的風評驟變，各大報紙最顯眼之處刊登了一份莫須有的故事，我因此成為了一個靠婚姻上位的狡詐女人，甚至在丈夫死後還不要臉地勾引丈夫的侄子。

我勉強可以承認故事的前半段，我一開始的確試圖通過婚姻解除事業上的桎梏，但我後來對邁克爾·科瑞隻存在輕鄙和痛恨。

可或許我的丈夫將我的形象保護得太好，世人愛看完人隕落，更愛看女人墮落，我一下子占了其中的兩者，便是有口都說不清了。

至此，我鬱鬱寡歡，又因為長時間研究而落下了病根，最後在身敗名裂和流言蜚語中離世。

……

我急促地抽噎了一聲，手中的半張紙片輕飄飄地落下，最後掉進了書架的下方的陰影處。

暈眩過後，我已經顧不上撿，而是痛苦地閉上眼睛，臉上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濕漉漉一片。

但很快，我喘息著複而睜開了眼睛，顧不上那麼多，急急地轉過頭，四處查看，試圖尋找弗雷德裡克·科瑞教授的蹤跡，即便我也不知道此刻的我要找他做什麼。

*

此時的弗雷德裡克·科瑞教授已經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教師宿舍，他看上去並能無大礙，但臉上時長掛著的和煦笑容早就消失，而是嘴唇緊抿，臉色蒼白，認真地想著心事。

昨天，他正巧見到他們專業那唯一的一位女學生失魂落魄地誤入了神秘學的書籍區域，也不知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便立刻追了上去，好心地想要提醒她走錯地方了。

可是弗雷德裡克在一排排書架中找了半天，哪怕最後意外發現了圖書館有一間連他也不清楚的暗室，最後卻還是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隻是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掉在中央的一本破舊書籍，弗雷德裡克有些強迫症，便彎下腰準備撿起來。

然而就一眼，他便愣住了。

並非是因為這本書的名字非常拗口古怪，而是因為在那個瞥過去的某個時刻，弗雷德裡克好像隱隱聽到了模糊沙啞且纖細低語的女聲，喃喃地在說些好似咒文的話。

可是……眼前分明什麼人都沒有。

不僅如此，在低語響起的那個瞬間，眼前的畫麵突然重疊，就像是視線失去焦點，分裂成多個維度一般。

他隱隱看到了一個抱著書的女孩的輪廓就在自己的麵前，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間過去之後，所有詭異之處瞬間消失。

——哪兒還有什麼女孩？

弗雷德裡克作為即將任職的物理學教授自然不相信什麼傳說迷信，隻覺得自己是太累產生幻覺了，當即顧不上尋找那位斯卡沃多小姐，便準備早些回去休息。

然而那一晚注定是個迷惘虛幻、五彩斑斕的開始。

他很難形容他在那晚的夢境之中究竟看見了什麼，理智告訴他夢境本就是天馬行空毫無邏輯的，可是那夢竟是如此地詭異真實，讓他根本無法冷靜。

在那個夢裡，弗雷德裡克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個一維空間微不足道的點，當他努力地抬起頭往上看的時候，他會看到無數條意義不明的線，卻又在那些線中看到扭曲畸變的空間，而在那些線條的儘頭，他看見了無數光球一般蠕動著的氣泡閃爍。

這些看似無意義的線條和光球對於一位天才物理學家來說卻太過充滿魅力，他很快便從中看出端倪，興奮地喃喃道，“如果將平麵看做二維空間，兩個點之間最近的距離是兩點間連成的直線。”

“但對於三維空間來說，可以將二維空間的平麵扭曲折疊，兩個點之間的最短距離便是零。”

“如果將螻蟻看做二維空間的生物，那麼它們根本無法理解人類隨機性的一腳，隻能看到一片陰影。”

“那麼更高維度呢……更高維度的投影是不是就是此刻我眼前所見的一切呢？”

“或許，或許我在那間圖書館中看到的就是某一種更高維度空間的投影而並非重影。”

……

沒有人告訴弗雷德裡克確切的答案，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在這場夢境中呆了多久，他隻記得自己因這些充滿魅力的扭曲線條和明暗空間而深深地著迷。

即便當弗雷德裡克第二天醒過來之後，他也沒有停止思考，而是憑借記憶立刻將它們畫了下來，並花費著幾乎所有的精力思索著這一切，甚至到了要走火入魔的地步。

可這還遠遠不夠。

甚至，興奮的弗雷德裡克還渴望再度見到在夢境中的一切，想要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或許，這能解開整個宇宙的奧秘！

於是，像是在冥冥之中被指引了一般，他再度走到了那間圖書館的暗室，想要再次查看這本書。

畢竟昨天便是因為看了這本書之後才有幸見到了夢境中的一切的。

所以弗雷德裡克堅定地相信，那本書上一定有著更高維度空間的更多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