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工作了。
但並不是什麼風光的職位,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推,好歹也算個工作。我開始更頻繁地在外麵跑,挨罵,風吹日曬,回來的時候更晚,銷售員這玩意兒又沒背景,少不了挨老板的罵,沒事情可做的時候就拖到晚上才能下班,每晚上我回到那個小酒館的時候,那盞燈依舊亮著。
調酒服穿在他身上,被他細細燙得齊整,上身就格外妥帖而挺拔,他金色的頭發紮在腦後,被黑夜浸透的皮膚很白。看到我回來,他收斂了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笑著貼上來。
我挨了人一頓罵,臉色不好,不想傳染給他,就沒理會他,徑直走向樓梯。
他連忙關店鎖門,再接著衝上來,抓住我的手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一頭毛茸茸的金發在我胸前拱來拱去,他說:“你摸摸我的頭嘛——”
尾音拖得很長,急得嗚嗚,手腳亂放。
我抽回手,煩悶地看了他一眼,走上樓。許久都沒有再和他說一句話,他也沒有再追上來。
直到晚上,他再纏上來,眼裡氤氳著霧氣,溫熱的手撫過我的眉頭,纏了一夜。
我仍然沒想明白他究竟為什麼會貼在我的耳邊說愛我。
一遍一遍,煲貼熱烈。
像是初學了“愛”這個字,才炫耀似地一遍遍重複給想說的人聽。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生活一如往常。沒有文學作品裡那樣的轟轟烈烈,說到底我也隻不過是個壯誌未酬的普通人——我哪兒有什麼壯誌,我所求的也隻不過是吃飽穿暖,有個地方睡而已。
不需要付房租和水電費,甚至連吃飯都不用擔心。我又沒有什麼消費習慣,這麼一段時間過去,居然也攢下不少錢。
這樣的生活是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公司的前台姑娘很漂亮,見到我的時候總是笑得格外燦爛,一再打探我家住在哪兒,有沒有對象。
我對象是個男的這事兒當然不能和公司裡人說,但我住在市中心這事兒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一群人把頭擠在一起一搜,看到租金,不約而同發出長長的“哇——”聲。
從此整個公司都傳我家裡有礦。
前台姑娘的笑容就更加燦爛,早上總是甜甜和我說早上好,同事撞撞我的肩膀,笑著和我說“她喜歡你”。
我一臉莫名,不明白她為什麼喜歡我,也並不能感受到她的喜歡。喜歡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過遙遠,聽到“她喜歡你”這幾個字時,我腦子裡卻閃過那洋溢著陽光氣息的眉眼,緊緊糾纏上來的雙臂,還有呲兒滑溜的吻。
工作穩定下來之後,我回家的時間還是很晚。回去之後,吧台前總耷拉著一頭金發,這頭金發的主人再在見到我的時候露出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
他比我還更不會往外跑。
就算會自己開門關門,他也會在這個小酒館裡默默地等,等我回家,打開門。
“你回來啦。”
他湊上前,拉住我的手臂,上前聞了聞,忽然臉色變得不太開心,又很快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這是……香水味?”
“啊?”
我聞了聞自己,聞不出來,他鼻子比我靈多了:“誰的香水味?”
“又是她,總是她。”他嘟嘟囔囔地念了幾遍,沒有繼續說話,繞著屋子轉了幾圈,又回來拉住我的手。“你跟他們說,你有愛人了,好不好?”
“這……”
見我猶豫,他愈發著急,一雙眼又蒙上霧氣。我歎了一口氣,把他抱在懷裡,說:“好,我答應你。”
他給我吃的穿的,給我住的地方,給我愛,甚至把人整個給我了,卻隻要我摸摸他的頭,不要和其他人走太近。
我又怎麼可能不答應。
我隻是想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我的工作並不穩定,三天兩頭往外麵跑,還有業績要求。
所以沒乾幾個月,我又失業了,原因是頂撞領導。
灰頭土臉的我又回到了那個小酒館,心裡滿是絕望。本來我以為自己可以繼續做下去,可以攢錢養家,至少有前途,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可以帶他去嘗試更多有趣的東西,但現實就像一桶冷水直直澆到我頭上。
見我提前回來了,他看上去很開心,但這樣的開心又在看到我懊喪的表情之後壓抑住了。他匆匆和客人們說了一聲今日提前關店,就走上來,擦乾淨手之後牽起我的手,定定地望著我,問:“怎麼了?”
“我……”
“我們出去說。”
他牽著我的手走出去,我忽然哭了,眼淚順著臉流下來。他的手握得太緊了,緊到我這個大男人就算用全身的力氣也掙脫不開,像是那個被他生生拽進屋子裡的夜晚。
我一路上都在說著不知所謂的廢話。
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我說:“我一事無成,老大不小了,沒車,沒房子,沒工作……”
我說:“你明明可以喜歡更好的人,你……你為什麼喜歡我?”
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似乎這一切都和一個社會對一個成年男人的要求相去甚遠。
他也不回答,緊緊抿著唇,鼻子皺起,拉著我快步走過大街小巷,也不在意路人或訝異或好奇的眼光。
直到他停下來之後,海邊的風吹得我一哆嗦,我站在我曾經的家門口。
確切來說,是家門口樓下的海岸線,那條長長的海邊的路。
他站在那裡,停下,轉身問我:“你不記得我了嗎?”
他的金發被風吹動,把我的手舉起,放在他的脖頸,抓著我的手揉了揉他的脖子,一雙狐狸眼看著我,嘩啦啦的海風吹到我臉上,我愣住了。
這是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小狗最喜歡和我做的動作。
它喜歡讓我揉揉它的脖頸,讓我把它帶下來玩,那個時候一人一狗隻需要在這兒吹吹海風遛遛彎就已經足夠幸福,短暫避開了塵世的喧囂和混亂,隻留下彼此。海邊的風有時候會很涼,我就把手塞到它脖頸的絨毛裡取暖,它再來舔我的臉,會很癢。
我能喝牛奶卻不給它喝,它饞了好久,有天偷偷喝了被我罵了一頓,委屈得嗚嗚蹭我,還好最後也沒有什麼事。
牛奶對它來說是最寶貝的東西。
一瞬間,我的腦子裡亂七八糟飄過很多念頭,最終隻彙聚到一個念頭上——不是說建國後不許成精嗎?
“你總和我說,你要找到工作,要買好吃的給我,”他看著我,輕聲開口,“可是我隻要你每天能回家,就已經很幸福了。我不需要你有什麼大成就,你甚至不用出去,你就在這裡,陪著我,好不好?我已經有自己找吃的的能力了,我可以養活你……”
“我好像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醒之後我變成了一個……一個人。”他笨拙地開口,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過來,他那些超乎常理的動作、奇怪的小習慣,究竟都是從何而來。
“我好開心,我可以陪著你了,可是你在哪兒呢?我問了好多人,才找回這裡,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他的臉上出現了漫長的失落,卻仍然強撐著笑容,像每一個他等待我工作完回來的夜晚,和數年前那個等在我門口的小狗重合。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急切地開口,聲音越來越大:“你說你沒車、沒工作、沒房子,那又怎麼樣呢?”
“——我喜歡你啊!”
席卷的海風將一切蓋住,卻蓋不住他的聲音,清脆的、斬釘截鐵的,蓋過了其他的一切,終於把我碎裂的現在和過去聯係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