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業成膝下隻一雙女兒,所以宗族裡的人總巴望著他的家產,想把自己家的兒子送過來,美其名曰:繼承宗祧。他呢,對女人沒有興趣,可獨自支撐那麼大的家業實在也苦也累,所以確實動過這樣的心思,一度族裡的長輩都領著男孩們讓他相看。後來讓金琉璃知道,在家鬨得天翻地覆,硬是攔住了。
她不能接受母親和父親一起打拚經營來基業,就因為彆家的孩子比自己多了二兩肉,輕易地拱手讓人。所以十二歲的時候就在祠堂裡對著母親的牌位向爹爹發誓,她作為長女,一樣能撐起金家的門楣,絕不輸給任何人。
金琉璃爭強好勝,卻並不讓妹妹承擔自己許下的諾言。她知道她不愛讀書,珠算也好,生意也罷,一竅不通,但是人生又不止一種選擇,隻要她能健康安樂地成長,便是讓她、讓天上的母親安心了。
當然,她也會告訴她,她們和尋常人家的女兒不一樣,她們的人生絕不會因為找到了如意郎君就能幸福圓滿,應當去見識外麵的廣闊天地,和那些想把她們困在內宅裡的男人爭,不僅要贏,還要跟他們不一樣。
一定要勇敢,即便凶狠也無妨。
但是心中也要明白,美好的品質並非男子獨有,千萬不要為了要強而去效仿男人。女子不僅一樣會有的學識本領,還有遠勝他們的坦蕩和慈悲,所以不能尊己卑人,更不能恃強淩弱,要溫和地看待世間的悲慘苦弱,在能力所及能給到旁人應有的尊。
琳琅不知該如何自辯,隻是脫下披衫替她蓋住了幾乎遮不住身體的衣裙,慢吞吞的說:“你隻是身不由己罷了。”
結果女子反而不屑,冷笑了聲,捋了捋散亂的鬢發。她果真是個出挑的美人兒,有著尖尖的下巴和狐狸似的眼睛,即便狼狽至此,眼角眉梢仍留存著一股妖嬈媚態。她掐著綿細的嗓音,冷笑不已:“不,我知道小公爺有家室,依然與他夜夜風流,不僅不讓他回家,還想讓他挪用家裡的開支來為我贖身。我就是明知故犯,我就是寡鮮廉恥!”
“郡主也好,公爺也罷,不過是投了個好胎罷而已,她們不染塵埃,是因為高高在上。表麵上鐘鼓饌玉,實際上不也要吃飯喝水拉屎放屁?倒好意思腆著大臉指責落在汙泥裡的人沒有品格道德。當真那麼嫉惡如仇,怎麼不掀了所有勾欄妓館?若她說她一劍殺了她阿兄,這下來也結果你,我倒也不攔著了。結果心都偏到肚臍眼兒裡去了,仗勢欺人還要裝得大義凜然,我隻是覺得虛偽又惡心!”
“……你,你在說些什麼?”
“這又不能怪你——這本就不公平!”琳琅振振有詞,言辭間滿是對方才一夥人的不屑,“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自願為伎,倘或你能有尊貴的出身,有資格自由地活在天地間,何至如此?若你有機會走出章台街,不見得會因為一個爵位就看上一個男人。”
她是純質天然的小姑娘,有一雙真摯又動人的眼睛,能融化了人心裡的堅冰。
女子敗給了她的天真和堅持,終於放下防備:“芊芊炯翠羽,剡剡生銀漢。我叫芊芊。”說著微微一欠身,結果捋到耳後的頭發又掉了下來,她隻好扶起來。往狼藉一片的院子裡看了看,指著角落裡的板凳,“二娘子不嫌棄就稍坐一會兒,等我稍作梳理,換身衣裳,再來為你奉茶致謝。”
芊芊轉身離開,琳琅沒去坐,而是記得來時的路上有間藥鋪,於是折回去買藥。天色將晚,殘陽沉進天際儘頭,絢爛的橙紅色霞光布照大地,使得這座盛大繁華的城市陷入一種短暫寧靜中。宵禁在兩年前便徹底取消,入夜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坊市間多數商鋪結束了一整天的經營,販夫走卒挑著擔子走上了回家的路。然而在高牆外另一片天地裡,一座座挑高的華麗樓閣漸次有了生息,身姿窈窕的女子們提著紅紗燈,一層一層將屬於她們的世界點亮。遠遠地看過去,那些在晚風中飄蕩的亮光燦爛輝煌,照徹夜空。
她回來的時候,芊芊已經簡單洗漱過了。用兩支素銀釵子綰出一個單髻,側麵簪著兩朵小小粉色的杜鵑通草花。換了身彩繡花枝的白底絹衣,外用一條單色碧落裙子罩住,胸前頂出個嫵媚的弧度,珊瑚色絲帶隨著夜風飄蕩。風灌進寬鬆的直筒袖子裡,隱約還能看見胳膊上的紅紫淤痕。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瘸著身子從缸裡舀水,一瓢一瓢衝洗滿地的狗血。見她回來很意外:“我還以為你走了。”
琳琅把兩樣東西遞給她:“這是跌打藥酒,還有金瘡藥。”
芊芊隻是一昂下巴,讓她放到一旁。她見慣了人情冷暖,並不輕易感動,反而嘀嘀咕咕起來:“金家也不是尋常門第,而是大譽首屈一指的巨賈,如今你長姐還是有誥封的命婦,你自然也算是半個名流貴女了,不去那些個風雅詩會,巴巴兒湊我跟前做什麼。難不成指望我給你唱出憐香伴①?”
結果琳琅愣愣地,根本和她說不到一處去:“什麼是憐香伴?”
芊芊被她的天真打敗了,噎得沒話可回,說沒什麼、不好讓她乾站著,就往身後一遞眼,請她去前廳坐下,“行了,我給你看盞茶,你快些走吧。彆覺得我沒心沒肺,我這樣的人,不和你有沾惹才對你是最大的好處。”
廳堂的地上墊著著篾席,中間鋪著一張很大的寶相團花的長毯,四角壓著銅製的香獸,此時沒有香霧四溢,卻依稀能聞見幽幽殘香。四下的擺設簡單而精巧,牆上掛著雅致的工筆畫,幾案上放著筆墨紙硯,旁邊立著個方形幾架,架著一個圓盆,裡麵養著三朵碩大豔麗的山茶花,隆重華美,豔麗無匹。
芊芊端著一整套花鳥紋樣的白瓷茶出來,現架起了爐子煮水。她手法嫻熟,利落而優雅,調膏起沫,皓腕勻轉,很快就打出一碗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的好茶,遞到了琳琅麵前:“喏。”
琳琅捧起來抿一口,對口感讚不絕口:“好喝!比我今日在公主府喝得還要好。”
芊芊驕傲地揚眉:“當然。”她起身把窗邊的直欞窗打開了,指不遠處的充滿笙簫樂舞的華美建築道,“看見那掛滿了燈的高樓嗎?那裡叫桐花台,我是那兒的行首。如今隻有每個月十五才會在台子上做跳舞,每每到了那日,整條街的男人們都會聚在我的台前,一擲千金,隻為買我一笑。我的劍舞最好,其次是胡旋,像點茶製香這些,都不是小巧而已,不值一提。”
“真好。”琳琅很真誠地說,然後又有了感慨,“不過,你既日進鬥金,為什麼還要恩客替你贖身?即便是把你從那裡撈出來,可轉眼放進內宅,還不是不見天日。我覺得,求人倒不如求己。”
也就是念著她是個四六不懂的妮子了,換個人說這種話,芊芊已經抄起鞋砸過去了。風塵中的女子看著光鮮,簪金戴玉,流水的元寶從手裡過,實際上是爛泥巴糊牆——外光裡不光。更重要的是,她抬起頭,卻因為屋簷很矮,看不見浩渺的夜空,隻有燈火通明的桐花台,冷眼笑著:“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總之他們什麼都沒給我,隻給了我這個最低一等的賤籍。像我這樣的罪人之後,不可自贖。”
這個話題太沉重,她不想和她細說,於是聲調往上揚了揚,用驕傲的語氣說,“再說了,你知道我這樣的行首贖身要多少錢麼!”
“要多少?”
“八百兩!!”
那邊很驚訝的“啊”了一聲。
結果隻是這麼一聲本能反應,也深深刺痛了芊芊的心。
是啊,侯爵家的女兒陪嫁也才六百兩,八百兩,隻要不娶嫡出的公主,再略微齊頭整臉謝,整個上京的姑娘都能隨便挑,然而煙花出身的女子即便是複了良籍,經曆卻不能抹去,即便是抬做妾室也是個汙點,出得起錢的人丟不起這個臉,丟得起臉的人又出不起這個錢。
她就是這樣敏感易碎,為這一聲嗟歎柔腸百轉,最後氣不過,蹬掉軟鞋,赤足回到地毯上,雙手一攤一轉,擺出一個婀娜的起勢。
芊芊步子輕盈如蝶,絲毫看不有傷在身。她掐著蘭花指,手腕相抵,手指相疊,翻轉出柔婉而驚人的弧度。幾個綻放一般的翻轉,這雙手又從一邊揮到了另一邊,隨後一隻手反轉比在臉頰,另一隻手在前,指尖對著指尖,就這麼靈巧地、撐出了花窗一般的空心圓,自己那張清水出芙蓉般的臉映在裡頭,那雙嬌俏的狐狸眼帶著自信的媚態,柔情而妖嬈。片刻後雙手又各自分開挽花,連帶著身體也婀娜地轉了一圈,最後,那雙手重新在胸前收攏,捧出一個嬌俏的姿勢,衝她盈盈一福身。
“這叫翻雲覆雨手。”她自豪的說,“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還不曾給彆人看過。”
琳琅是手指頭撅斷了,指節也彎不了的那種硬骨頭,對於芊芊的柔韌感到驚豔又羨慕,連連為她鼓掌:“太厲害了!”她感慨不已,“譽朝繁榮昌平,國富民強,尚歌載舞是傳統。從前玄宗皇帝好打羯鼓,打斷的鼓杖都裝了三豎櫃。我今個兒剛見過兩大筐世家名流,不論男女,誰不以能歌善舞為榮?但凡你生在尋常人家,說不定現在已經是聞名天下的舞師了!”
她原先還有些猶豫,這下見識她的風采,便決定了,“芊芊,我會為你贖籍。”
芊芊幾乎暈了:“……你說什麼?”
“八百兩而已。”琳琅的語氣說起來仿佛八文錢,“連盒像樣的大品珍珠都買不起,卻能救你於水火,多好的事兒。隻是可惜,我忘了我今日是去彆人家赴宴,身上沒帶鈔引,否則剛剛就帶你走了。但是……”
她話鋒一轉,“咱們畢竟非親非故,這一回搭救你,隻是看在相逢是緣的情麵上。往後你出了風塵,路就要自己走了。好嗎?”
芊芊怔怔落淚,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說話,拿手背使勁擦了兩下臉:“這個自然。”她還是不敢置信,坐到她身邊打量她的神情,試圖從中找出一絲絲端倪,“我要怎麼信你?”
這話說得非常沒良心,人家幫她本來就是情分,竟還追著要憑證,仿佛欠了自己是似的。琳琅反而認為,既是自己主動許下承諾,挑起了她不應有的希望,應當安撫她,所以取下了自己發間的一支點翠寶石簪,遞給了她:“這是我及笄時,阿姊送我的整套頭麵裡我最喜歡的一支,單單這上頭的青金石就有價無市。你暫且幫我保管,等明日你出了章台街,再還給我。”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放心的承諾,芊芊將簪子握在手裡,激動地再次落淚。既然事情說定,琳琅也沒有多留的必要,簡單問過了贖籍相關事宜,便回去了。
今日桐花台有貴客,芊芊回去時,成群的優伶們已經換好了五彩舞衣,抱著琵琶、箜篌等各式樂器,正要往樓上去。她心情很好,抓了一把瓜子,扶在欄杆邊上問交好的琵琶女:“欸,這回又是哪家在這裡擺排場,請了些什麼貴客?”
琵琶女見她手臂還有血瘀,微微一皺眉,嘴上卻是不饒:“喲,之前我聽菊娘說後街有女人哭叫,料想著就是國公府的人去找你了,還以為明個兒要去給你收屍,你竟走回來了。”
“何止啊。”芊芊把瓜子皮呸去一邊,向她展示發間的點翠簪子,“你說說,運勢來了就是擋也擋不住,姐姐明日就要走了~”
琵琶女一眼就看出這簪子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真瞧不出來,鄭小公爺瞧著文弱,竟是個有擔當的大丈夫!果真名門清流出身的郎君就是不一樣。”
結果芊芊衝天翻了個白眼:“名流?名流也是家裡的功績,他就是個承爵的而已。而且他是個慫包,這會子還在家裡養傷呢。”她伸出手,打量著指尖染出來的淡淡粉色,“什麼公爺不公爺,來咱們這兒的,不就都是闝客②麼?至多文采上出挑些,骨頭一個比一個軟,我不過撈他點銀子,要了間院子,從沒有指望過他能替我贖身。”
琵琶女疑惑:“那你這……”她還要發問,遠遠走在前頭的姐妹已經在催促她了,隻好連連應聲,一麵往上走,一麵回過頭看向她,“今日是太子設宴,來得都是朝中大臣,我前頭的人說……那位傳說中情深意篤的狀元郎也在,正好去看看。你先回去上藥吧,晚些我帶著糖脆餅和甜乳酒來找你。”
芊芊心裡一打突,再想要說話,人已經飄然走遠了。她隻好按捺住心情,打發婢女告假養傷,回到自己的退紅閣洗漱休息。睡了個兩個多個時辰,被換下來的琵琶女搖醒了。好友指了指幾案一碟鮮紅穠香的果實:“你有口福了,太子今日興致很好,我們全都得了賞,還有這個。”
“這可是吳東的櫻桃,光是采買來就不便宜。”芊芊趿了軟鞋,走過去撚起一顆就吃,“欸,那位狀元郎,你見著了?什麼樣?人品如何?”
“咦,你不是說明日就要出去了麼,怎麼又惦記上新的了?!”琵琶女衝她搖搖頭,“這狀元郎生得很是英俊,左眼下還長了個鮮紅的淚痣,比傳聞有過之而不及。而且人品貴重,很是清高,她們輪番向他敬酒,他竟一個也不接,說是心中有愛重之人,不想讓對方傷心。”
芊芊這才放心:“喔……那還不錯。”複又一哂,“也不好說,新婚燕爾而已。”
琵琶女對彆人家的情感故事不感興趣:“彆說這些了,你呢,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哪家郎君施恩?”
芊芊隻是神秘的笑:“不告訴你,明日她來,你就知道了。”
長久在黑暗裡的人,忽然有了希望,心境眼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芊芊早已對桐花台的生活厭煩透頂,自從被捧成行首,便愈發端起身價,除了每月十五,即便恩客有心買笑,她也懶得敷衍。如今不同了,她知道即將離開這座牢籠,反而寬容起這裡的一切曾讓她覺得惡心的事物,打定主意最後為自己扮上一回,風風光光地離開這裡。
她翻出櫃子裡最漂亮的最豔麗的紅裙,長發分作兩股,繞髻反複交叉盤旋,直到飽滿如蝶翅,鬢間彆著絨花和珠寶,還把那支點翠簪子也專門戴上了。隻是人還沒來,太招搖沒得招那些個嘴巴厲害的娘們笑話,所以又把琳琅昨日遺落的披衫套上了,正好人來了一並還回去。
芊芊從來沒有這麼盼望過入夜,她倚著憑欄,幾乎望眼欲穿,一直到華燈初上,終於從街道的儘頭看見那個騎著雪白駿馬,嬌小而嫖姚的身影。
來了,來了!
她站起來,身子幾乎探出欄杆,揮動著鵝黃色的披帛,隻盼著她能早些看見自己。她太開心了,以至於背後的動靜充耳不聞。那個聲音帶著宿醉後的綿柔聲線,甚至有些抖:“小滿?”
“……小滿妹妹?”
琳琅第一次來章台街,周圍很是陌生,正一家家看,哪裡是桐花台。忽的,不遠處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人群就發出尖叫:“啊!!桐花台的行首想不開自儘了!!”
她心中駭然,當即躍身下馬,撥開人群衝了過去。
十六歲的姑娘從未直觀得見證生死,昨日還明豔熱烈,落在塵埃裡也始終昂著頭的跋扈優伶,這會子竟如同她廳中的山茶花般,壯烈而殘忍地為自己的人生落幕了。她想不明白,抓著她的手:“芊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沒有失約呀!”
芊芊氣若遊絲,卻用最後的力氣拽她到身邊,她口鼻溢血,喉中含糊,用腥甜而微弱的聲音說:“……要…要…殺……快、你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