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公主府門前的夾道種滿了高大的槐樹,聳立兩側,鬱鬱蔥蔥的樹冠交織,宛如青碧色的華蓋。陽春三月裡,正是晴好的日子,陽光穿枝灑葉落下,光影交錯間,一派旖旎美好的春光隨風柔柔散開。
前幾日一陣驟雨,樂安公主府中的名花競相開放,於是在花園設筵,遍邀上京的世家名流前來觀賞。大譽尚儉之風已過,貴族們的香車玉輦滿滿當當停在了府前,徐風吹過,和鑾玲瓏,餘音清雅悠揚,催得人眼皮子愈發得沉。
侍衛抱刀,立在宅門前犯著春困。隔著重重幾堵院牆,也能聽見隱約絲竹歡笑直衝雲霄。在樂安公主府裡當差,這樣的動靜再尋常不過。樂安公主喜奢好侈,三日一會,五日一宴,夜夜笙歌,幾乎連門檻都被往來的賓客們踩得比左鄰右舍矮了兩寸。
迷迷蒙蒙間又聽見車輪轆轆,於是費力支起眼皮,打起精神站直。銀鈴緩緩,先是兩匹雪白,戴金絡的駿馬,拉著一輛小巧精致的油壁車,門前幔幕垂垂,一青一藍兩位女使持著香球分立兩側,馳來時,香煙如雲,塵土芬芳。
犢車穩穩停在公主府前,女使們先下,一個上前遞帖子,另一個抽出杌子擺到地上。侍衛一看名帖,心下了然,客客氣氣向前行一禮:“原來是國子學博士家的付夫人與金二娘子,您二位是初登公主府的新客,還請稍候,我等通傳府中女使前來引路。”
青簾從裡麵被挽起,一支纖纖素手探出,皓白的腕子戴著翡翠玉鐲,指如削蔥,更勝花嬌。光是這雙手,就勝過早先過來的各路世家貴女。伴著盈盈一聲“有勞。”,博士夫人攙著女使,翩翩地下了馬車。
年輕的夫人,打扮並不張揚。烏沉沉的發收攏於頂,綰做雲朵樣式,鬆鬆簪了三支花樹,一側插戴著小小的蝴蝶蘭。但她有著一張端方明媚的臉,淡著脂粉,輕掃峨眉,纖長的身量穿著鸚哥綠小袖的短衣,一圍纈紋淺絳紗裙高束於胸,不見婀娜體態,愈發顯得清貴嫻雅。正所謂: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
若非知道她出自廣陵金氏,單憑這驚鴻一麵,任誰也猜不出她出身低微,是商賈之女。有這樣絕色的姿容,偏是個三流出身,也難怪上京中的命婦貴女多不敢與她深交。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連狀元郎都為她拒絕了尚公主,何況自家的郎主呢?
也就是樂安公主五日前才辦過一回夜宴,請了大半至交好友,今日又辦探春宴,不是人人都如她這般自在逍遙,為了能儘量熱鬨,不辜負她院子裡的名花勝景,這才又請了一些素日裡鮮有往來的上京新貴,請到了她。
才想著,便聽個清脆的聲音在說話,很有江南女兒的嬌俏:“阿姊,我還要戴著這個嗎?”
遞眼一瞧,金二娘子也鑽了出來。她帶著一頂幾乎及腰的青紗帷帽,光影間不見身型,隻見臂挽著鵝黃披子,半幅錦繡披衫,和銀泥彩繪的羅裙,是六片整幅羅料拚縫壓褶,金銀絲線滿繡,密密匝匝織出一片綿延的飛鳥祥雲——不愧是江南巨賈的女兒,這通身的氣派,富貴逼人。
還未來得及驚歎,這少女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著實讓人大跌眼境。轉念一想,畢竟是末流人家,缺規少矩才是正常。不過姐姐珠玉在前,想來妹妹也應是個鐘靈毓秀的江南美人罷?
博士夫人年紀不大,對待妹妹卻有格外慈柔的一麵。她親手幫她摘去帷帽,說不必帶了,又幫著扶了扶簪花,細細打量一番,才滿意地點頭:“好了。”
讓開了身子,卻讓人大失所望——這位待字閨中的金二娘至多隻是清秀標致而已,言行舉止很是輕浮,滿滿小家子氣。單看著就很不打眼,何況還身旁還有個錦繡奪目的美人兒,愈發顯得她相形見絀。
好在這對姊妹感情深厚,並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大大方方挽著手,跟著前來引路的女侍往府中去了。
琳琅剛來上京兩日,對一切都很好奇。初來公主府,更是著意四下打量。環顧一圈下來,湊近了姐姐,壓低了聲音道:“到底隻是身份尊貴些,我瞧著這些器具擺件都不過爾爾,不如家裡。”
出生在富貴滔天的人家,自由被嬌慣著長大,就是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膽氣。
“噓。”博士夫人連忙止住她的話,悄聲道,“那是咱們山高皇帝遠,許多都是逾製了,隻是聖人寬懷,不願細究罷了。上麵睜隻眼閉隻眼,咱們也要識趣,關起門來自己享用就是了,萬萬不可再往外說。”
琳琅隻得訕訕應下:“知道了。”
粉衫婢子嫻熟地在恢弘的建築物中穿行,從廊廡的一頭走到儘頭,路過幾間小園子,穿過兩重月門,才領著兩人來到了設宴的花園。她們來得遲,赴宴的賓客們已經三三兩兩聚到一處去了,打眼望去,儘是爭奇鬥豔的繁花之中衣香鬢影,貴女們鬟髻滿飾金玉,笄櫛步搖,無不具美,直晃得人眼花繚亂。
琳琅大致掃一眼過去,驕傲之情油然而生:“一個也不如姐姐!”
博士夫人哭笑不得:“這話也不能說。”
“這又不能說?實話也不能說?”琳琅瞪著眼,秉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再打量過去,回來依然是這話,“阿姊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這話說得聲音倒不大,但正趕上幾個青春少艾的貴女們說罷了話,身邊跟著一貫女使,捧著高矮胖瘦不等的各式瓷瓶,提著滿滿兩籃從東市正店買來的時令鮮花,正要結伴往另一頭的花台去插花取樂。叫這些個金枝玉葉聽見了,不由得都朝著兩人望過來。
光看臉,確實漂亮,就是麵生,似乎不曾見過。再一看發間可憐見兒的三支花樹,大家交換了幾個眼神,聰明的已經猜出來了,微微向她一頷首:“夫人莫不是新科狀元郎家的那位金娘子?”
博士夫人露出合宜的笑容,欠了欠身子還禮:“李四娘子好眼力,正是。”又比一比身邊的姑娘,“這是我娘家來的小妹,叫琳琅。”
李四娘壓根兒不拿睜眼看那個小的,隻是很驚訝:“你認得我?”
博士夫人說是,“月初上元佳節,在宮宴上遙遙見過一麵。四娘是將門虎女,那一身紅裙烈烈,舞起劍來英姿颯爽,莫說那些郎君們,我見了亦久久不能忘懷。”
雖說是奉承的話術,可誰不愛聽好話呢?
李四娘想了想,左右伸手不打笑臉人,三流商賈,六品誥封,鬨起來反而是自己丟臉,索性作罷:“付夫人謬讚了。”她又擺出個笑臉,不陰不陽道,“上京雖然沒有江南那樣說錦繡山水,但四季分明,春天也彆有一番風味。樂安公主好風雅,園中種得都是奇花異草,博士夫人難得來一回,仔細著賞玩吧。”
博士夫人說是,主動往後退半步,讓一眾貴女們先過。
大抵是有意為之,走出沒兩步,那廂就傳出了譏笑聲:“以色事他人,能有幾時好?……嘖,你看見她那身衣裳麼,未免太嬌豔。都二十二歲了,總不能因為才出閣,就把自己當十幾歲的姑娘吧。”
“噗?什麼?她閨名叫‘琉璃’?哈哈哈哈……本就姓金了,還要叫這個,哦,還有個叫‘琳琅’的妹妹。嘖嘖,是生怕彆人不知道她是土財主家的女兒?”
琳琅氣得不行,可剛剛已經因為失言惹過麻煩了,這會子乾跺腳,倒也不敢亂說,隻是心中不服:真是狗眼看人低!
曆來富不如貴,萬貫家財也不如龍血鳳髓。這群天殺的天潢貴胄、世家豪門,不過托生了個好胎,就慣愛鼻孔裡看人。你們瞧不起我一身銅臭,我還瞧不起你們驕奢淫逸呢!我呸。
琳琅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家大業大,當地官員也要給她幾分顏麵,以至於對真正的權貴並無概念。這回子見到了,聽到了,終於知道這些上流人士的嘴臉,愈發不忿:“阿姊就不該來上京,更不該嫁什麼狀元郎。”
人人都說金家的大娘子真是天生好命,原以為她二十二了還待字閨中,多半要孤獨終生,沒成想她年少時救助過的窮書生一朝發跡,金榜題名,成了新科狀元郎。狀元郎不光儀表堂堂,還情深義重,不肯尚公主,一心求娶江南的商家女。
他文采斐然,在金鑾殿上將趕考時落水為金娘子所救的故事娓娓道來,聖人大為感動,顧念他情深,也愛惜他才學,將前朝德善公主的府邸賜給他當狀元府,不光允準了這門婚事,還破格賞了狀元夫人六品誥封,以嘉獎她才貌雙全,一片冰心。
於是狀元郎簪花遊街,帶著浩浩蕩蕩的紅妝彩禮,光明正大地娶走了琳琅的姐姐。
前朝的德善公主生母是得寵的貴妃,性子驕慢,行事張揚,最好豪奢,花了三年在府中建起一座六層高閣,重簷鬥尖,層層精巧,名為攬月閣。每逢時令佳節,公主便讓人層層掛滿五色緞子,各式宮燈,間或點綴夜明珠,便邀親友宴飲,是為永輝城中一大奇觀。
後來德善公主出關合親,府邸便一直空置,如今賞給了狀元郎,狀元郎便將這一件最華美的樓閣給了心尖兒上的夫人,將“攬月閣”更為“霓彩閣”。所謂流霞霓彩,正應了金娘子的閨名:琉璃。
嘖嘖,多麼傳奇,多麼好運。
三流出身的商家女,一朝魚躍龍門,竟也躋身上流權貴了。
人人都覺得好,隻琳琅覺得不好。她是全天下最最憎惡這門婚事的人!
金家家業盛大,偏偏子嗣緣淺。祖輩收了一通妾室偏房,耕耘大半輩子,也就養出來四個兒子。到了父輩稍稍有些起色,大房三房四房都早早享上了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偏是嫡出的二郎金業成與結發妻子恩愛不疑,繞是接連得女,也不肯納妾。本該是一段伉儷情深的佳話,偏偏紅顏薄命,嫡夫人將將養小女兒到四歲便撒手人寰,舍下父女們去了。
這一去,連帶著金業成的三魂七魄也丟了大半,他更無心續弦,隻把對愛人的思念和追憶都灌注到一雙女兒身上。隻因礙於繼承了七成家業,偌大的產業需要管理支持,雖然給了孩子們最好的條件,但陪伴不多。
大女兒金琉璃稍稍好些,起碼享受過父母雙全的疼愛和關心。小女兒金琳琅年紀太小,母親去世還不滿四歲,幾乎沒什麼記憶,就連成長過程中的父親也總是缺席。金琳琅是被阿姊金琉璃手把手帶在身邊,一點點兒養大的。
做姐姐的把妹妹當做女兒疼惜關照,做妹妹的何嘗又不是將姐姐當做母親欽慕敬重。
所以啊,在琳琅的心裡,阿姊永遠是天下第一。
那天下第一的女子,至多也隻就是天下第二的男子來配。若是個門第微寒的書生入贅,倒也罷了,偏是個什麼新科狀元。這下好了,她舉世無雙,無出其右的阿姊,竟然許了一門人人都說高攀的姻親。
狀元郎有什麼了不起?狀元郎有學識,有才情,跟姐姐有關係嗎?難道姐姐就沒有學識,沒有才情了嗎?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太常博士,可世道如此,權貴商輕,莫說從五品了,即便是芝麻點兒大的九品翰林學士,那也是正兒八經的禦賜臣官,壓上她們一頭。
她心疼姐姐在上京日子不好過,姐姐卻樂觀的認為誥封也有誥封的好處。
金家的產業遍布全國,偏偏分家的時候,因為金業成不肯續弦,膝下無子,被而大房以妾室家的表親在永輝城中有連襟的姻親,不論是精力還是人脈上都更方便為由,死乞白賴分走了上京的這塊金餑餑。
從前在江南不好將手伸太遠,如今她也來了,自當摩拳擦掌,誓與城中的貴婦們結下情誼,步步為營,一點點將那些產業都收回來。她是家中長女,手把手被父親帶在身邊學生意,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圓融通達,精明機敏,若不是這一樁突如其來的賜婚,她今年本該從接管本家江南一帶的四成產業了。
天命難違,造化弄人。金琉璃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既然發生了,就接受。不過是多做了個誥命夫人,說起來還能領一份朝廷的食俸,錢麼,多少都不嫌多,還能拓展上流圈子,助益家族事業,未嘗不是件好事。
所以金琉璃很快就接受了命運,並且準備迎接挑戰。她並不將方才的冷遇放在心上,而是拉起妹妹的手,說道:“你從小就性子浮躁,寧願整天騎馬射箭,寧願磨得虎口長繭,大腿蛻皮,也不肯安安靜靜坐著讀幾頁書,寫幾個字。我也不指望你是個滿口錦繡的才女,但是做人行事的道理從沒少教過你。來之前是不是還在和你說?”
她拿手點了她的額,印出個淺淺的紅痕,很快就消退了,嗔道,“一個字也沒記住!”
“記住了,記住了。”琳琅爭辯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誌。咱們來,隻為了露臉,好為日後的結交鋪墊,即便因為出身被瞧不起也沒關係,她們將咱們當賈人,咱們就把她們當客人。既是客人,自應該笑臉相迎,和氣生財。”
結果又被點了一下。
金琉璃作勢惱她:“記住了還犯,成心添亂,罪加一等!”
琳琅無話可說,垂下頭道歉,“是我不好。我在家裡風光慣了,來這兒規矩太多,雖然想也想的起來,但沒能時時放在心中。”她癟著嘴,可憐兮兮,“阿姊~我再不亂說話了,你可彆不帶著我,我來上京就是來看你的。”
金琉璃哪裡舍得真怪她,主動牽起她的手,說當然了,但也不忘叮囑,“不要亂說,但不能不說話。不論心裡想著什麼,麵上都要笑。逢人三分笑,生意跑不掉……”
為了成全姐姐的遠大宏圖,全江南最跋扈的金二娘子選擇了妥協,縮起在廣陵時伸得跟鬥雞似的脖子,扮起了端莊溫柔的乖乖女。即便打心眼裡不喜歡這些衣冠楚楚的清高權貴,也配合地行禮問安,哪怕是敷衍的溜須拍馬,也努力顯出神態真誠,語調生動的模樣來。
金琉璃是玲瓏心,錦繡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消大半個時辰,便和整個花園裡的大半女眷搭過了幾句話。和善的人就多說幾句,小氣的人就多笑兩下。琳琅隻是陪著,偶爾附和,隻是社交對她來說實在枯燥,原是個多麼精力旺盛的小姑娘,從廣陵到永輝城七百裡,她自己個兒跑馬來的,結果這會子轉兩圈,歇在涼亭裡時連果子也不吃了,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金琉璃有心讓她解脫,但知道明趕不行,就說宴上的吃食不合口味,這會子餓得很。讓她早些去東市的冠春園買櫻桃畢羅和玉露團,在家裡等她回去吃。這都是她從小就愛吃的甜食,琳琅不疑有它,隻當是為姐姐鞍前馬後,接過了銀錢,樂顛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