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在心裡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王守仁第一次踏進刑部大牢時,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帶著濃烈的黴菌味道的陰暗潮濕的牢房,一張張因遭受酷刑、病痛而誇張扭曲的麵孔,一件件永遠擦不儘血跡的刑具……這一切的一切,無不讓人感覺頭皮陣陣發麻。王守仁忽然想,僅僅是不得誌的自己和這些“人間煉獄”裡的犯人比起來,我所承受的痛苦,是多麼得微不足道啊!
王守仁是個做事嚴肅認真的人,無論什麼事情,一旦靜下心來,便會全力以赴地做起來。王守仁在刑部也是這樣。
但是,在審查以前的犯人卷宗過程中,王守仁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現象:此前的很多案子都是按照皇上和一些政治大佬們的意願辦理的,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公平、公正。
在皇上、王公大臣和法律準繩之間,我到底應該選擇哪邊呢?最初,王守仁也有這樣的疑慮。
但是,他很快就自己說服了自己,他的想法是這樣的:首先,既然皇上把這件事情交到了我手上,就是對我的充分信任;其次,皇上委派他這樣一個初涉官場的人,來做這件事,擺明了就是想借助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扭轉一些亂象(雖然皇上佬兒自己也沒少乾涉案件審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王守仁覺得,一個人隻要把心擺正了,也就是一切事情都從陽光的方麵去設計,從正義的起點出發,其躲在背後的那些魑魅魍魎就不會拿自己有什麼辦法。
王守仁不僅是這樣想的,還是這樣做的。此後,在接下來將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夙夜在公,認真審查案卷案宗,重新梳理案件線索,甚至親自到牢房裡提人,對一些存疑的內容重新審理。
毋庸置疑,王守仁這樣做,觸動了某些權貴的利益,有些人開始對他威逼利誘,但是,王守仁不為所動。比如,當年的大太監劉瑾此時正紅極一時,他早年也曾經乾預了許多案子的審理。王守仁要把這些案子翻出來重新審查,當然,也觸動了這個大人物的利益。劉瑾派手下的小弟兄去說情,可是,王守仁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立場。也許,就在那時,劉瑾就記住了王守仁這個仇恨的名字吧?否則,後來,在王守仁為李東陽和蔣欽仗義執言時,他又何必對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怒下殺手?而且,還要派出一隊殺手,不惜追到杭州以取他性命而後快?當然,這是後話。
好在皇上朱佑樘對他還算信任,麵對來自多方的“小報告”,朱佑樘總是一笑了之。也許,王守仁是朱佑樘巧妙布下的一粒棋子吧?你們刑部不是存在一些烏煙瘴氣的現象嗎?我就安插一枚釘子在你們中間,給你們提個醒。
雖然朱佑樘也知道,王守仁能夠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是,有點作用總比沒有作用強吧?
從這一點上看,明孝宗朱佑樘還算是一個不錯的皇帝,雖然沒有開疆拓土的魄力和讓百姓幸福安康的能力,但是,在一些事情上,他的眼睛還算是明亮的,這一點,比大明朝其他一些奇葩的皇帝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我們都知道,大明朝是一個“奇葩皇帝”頻出的王朝,有的喜歡建築,有的喜歡木匠……在此,我們不一一細說。
王守仁雖然以其特立獨行的辦事風格,遭到了一幫王公大臣的忌憚,遭到了刑部同事們的孤立和冷落。然而,在皇上朱佑樘的庇護下,總算沒有遭遇到什麼大的波折。
但是,王守仁也漸漸感到了身心的疲憊。整天看著一批批新的囚犯被投入大牢,而自己“撈”出來的蒙冤之徒寥寥無幾,他想,如果不從國家製度、法律準繩等根本上解決問題,即使自己本事再大,他也不能靠一己之力抹平人間的創傷。再加上,每天充斥耳朵的是那嚴刑拷打時的一聲聲鬼哭狼嚎,每天巡視牢房時,是一雙雙絕望的眼睛,一具具血肉模糊的□□,他這位 “以己心之不動應對萬事”的青年大儒也感覺吃不消了。
有一天,王守仁神情沮喪地對一位下屬說:“我們真是天天生活在煉獄中啊!”
“大人,真正的人間煉獄,您可能還沒見過,與那錦衣衛大牢比起來,我們這裡稱得上安樂窩了。”那位下屬回應到。
沒想到這位下屬一語成讖,幾年以後,王守仁真的以戴罪之身,在錦衣衛大牢裡過了一段“生不如死”的生活。當然,這也是後話。
王守仁認識到刑部存在的問題,也想到了自己的一些解決方案。但是,有了上次《陳言邊務疏》的經曆,王守仁覺得當今皇帝是一個胸無大誌之人,所以,也就沒有了再次上疏的欲望。
其實,這段時間,在繁忙的公務之餘,王守仁一直都走在探索理學、心學的路途之中。麵對著人間的苦痛和一個個轉瞬即逝的鮮活的生命(刑部大牢每天都會死人),他一直在思索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蒼茫宇宙,皇天後土,我們因何而來?我們又將去往哪裡?聖賢之道到底是在事中求,還是在心中求?
這些問題,一直不停的糾纏著王守仁。但是,他又一時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於是,在公元1502年的夏天,對職場生涯失望透頂的王守仁向朝廷告了一個長假,興致勃勃地向著九華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