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警們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並不是都見過愛琉,但對她的大名均有所耳聞,這是一個事情少、脾氣好,雖然神神秘秘但格外好相處的女性贖罪者。
過去這一年的錯誤印象在今天被打破——那不是溫柔,不是脾氣好,隻是一種強者的從容。她牢牢把控著每一件事情發生的規律,似乎帶著天生的傲慢和對他人命運的漠視。
她是這座監獄、這個世界冷漠而疏離的旁觀者,即便想將她拖入這欲望恒流、躁動憤怒、癡迷眷戀的河流,深陷其中的他們卻撩不動她的一角衣袍。
她站在岸邊。
什麼時候才會下來呢?他們這樣困惑,她總是要下來的,因為沙灘馬上便要被淹沒,她沒有地方可以駐足。
在他們內心狂亂殷切的呼喊中,現在她沾濕了鞋尖。
但每個人都露出驚恐的眼神——鬼知道她因為什麼突然下來蹚渾水!
老頭陰鬱地甩頭將思緒沉入淤泥,現在並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合適時機。
“現在是五點一刻,等到六點時異常狂潮就會到來,屆時這裡會被夷為平地。”
老頭召集了所有罪犯在大廳,底下仍然嘈雜一片,這群蠢貨根本不知道自己將麵對什麼。
左魚在一旁看師父的話根本無人聽,著急大喊:“這是愛琉說的!是她說的預言!”
一個“愛琉”比誰的威力都大。過去的時光裡所有人聽說她但沒見過她,正是因為她的神秘,他們覬覦她,羨慕嫉恨她,此刻也忍不住信任她。
因為作為贖罪者的她的能力,有可能真的是預知。
這群狡詐陰險之徒們難得露出了恐懼和擔憂,他們竟罕見地表現出“乖巧”的特質,這放在平常讓人瞠目結舌。
“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異常的狂潮——哦!興奮起來了!一起戰鬥吧!”
“你有毛病吧?是潮啊!我們絕對會死的!”
“怎麼可能?我們不是有大哥嗎?誒?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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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給你個忠告,留在這雖然會麵臨被束縛的危險,卻總好過死在監獄門口。”
愛琉就知道柯弋這個投機倒把的瘋子會趁亂想要越獄,所以她特意等在這裡逮他。
“你什麼意思?”柯弋丟掉了偽裝,站起身來,他的陰影完全籠罩住愛琉,但現在的攻守方恰恰與表麵呈現的場景相反。
“我沒什麼意思。”黑發褐眸的女人抱著手臂站在那裡,以她慣常看人的方式看著柯弋,無端叫人冒火。
“你可以當這是個預言。”
“聽不聽由你,但我得單方麵在強調一下我的正確性。”
“你好歹算個人物,這是我願意告訴你預言的理由。總之,如果預言成真,你得答應我個要求,畢竟某種程度我算是救了你。”
“哈?”柯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出小指戲謔掏了掏耳朵,“我可不喜歡聽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哪怕你把它包裝成什麼神神叨叨的預言。”
“再說我憑什麼和你打賭呢?”柯弋才不會把自己扔進陷阱,“首先你已經把所謂的‘預言’告訴我了,很遺憾我不是個有道德的家夥,所以選不選擇聽從隻是會導致承擔我個人選擇的後果而已,而你……”
“憑什麼從中得到好處?”
“我死了,對你沒有損害,我活著反而要被你牽製,你覺得有任何人會同意這樣不劃算的買賣嗎?”
愛琉麵對柯弋看似不快的反應仍舊沒有任何慌張,她隻是依舊保持著平靜的麵容——一種總是若有若無透露著深意,叫人全身的危險感應都在不斷尖叫的笑容。
“柯弋,恕我直言,你相當不擅長投資。”
愛琉的話像一把匕首直直插入柯弋的心臟,心口就像漏了一個洞,以至於不得不承受灌進來的冷風。他的拳頭死死捏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朝著那張嬌容而去。
“你其實有選擇,但選擇並不是基於答應我的條件,事實上,我的條件反而基於你活著。”
“你死了,當然對我沒有壞處,對你而言也隻是一種選擇而已。但如果你聽從我的活下來了——之後的問題才是你該考慮的。”
“我們賭約成立的前提是一件已經必然發生的事情,於是你失去了選擇的可能性。”
“你隻能聽我的,不嘗試這次越獄——反正你逃出去也就是為了一個小時的喝酒時間不是嗎?”
“可是當你成功活下來,你就能明白事前答應我的條件並不虧,這是一種投資。儘管聽起來好像以後你要受到我的鉗製,但我能保證不讓你去做危及生命的事情,並且還能為你的目標提供助力——不管用不用得到,是你自己曾經說過的不是嗎?‘多個朋友多條路子’。”
“啊,這樣看起來似乎有些反論證,畢竟你可以選擇不相信我的話非要去喝那杯酒,回來的時候不僅會看到這裡遍地殘骸,自己也會被宰掉。”
隨著愛琉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柯弋的手越攥越緊,如果愛琉這麼長篇大論隻是基於空無一物的欺騙和恐嚇,那麼這個女人未免在太聰明的同時又顯得單蠢。
但他還是自以為抓住了漏洞。
“照你這麼說,我越獄出去不去喝酒並且不回來不就行了,這裡的人都死了的話——我不是自由了?換個名字換個身份,我就能完全擺脫過去。”
愛琉笑笑:“哦不,你當然不會這樣選擇。”
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更淺淡又更幽深,拽著人往深淵裡沉溺。
“‘過去’是我們最不能舍棄,最不可淡忘,最無法原諒的東西,不是嗎?”
“對我們而言,消除過去的辦法絕不可能是遺忘和掩蓋,隻有‘撥亂反正’。”
高個銀發男人掛在牆上,他現在比愛琉高出整整一個人。
紫色的眼眸垂下凝視著那雙褐眸,如同閃爍的水晶有著銳利的棱角,稍不注意便會被割傷。
柯弋從鼻腔中噴吐出一聲冷哼,如同一隻白色的鳥兒從空中掠過輕鬆落地。
“既然隻要一個小時就能驗證真假,我不介意陪你賭一次。”
“壞姑娘,你該慶幸我對這個遊戲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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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愛琉與柯弋一起回來時,所有人都表現得很驚訝,但這種驚訝隻持續了一秒,便被更深遠的恐懼代替了,他們匆忙佩戴著防護用具,學習如何使用槍支。
已經沒人再質疑愛琉的預言和老頭的話了——獄警竟然把槍都分出來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TMD狗屁東西!下城區一向平靜得死,異常腦子是抽了哪根筋要跑到這裡來搞事情?
他們不能逃跑——這也是明明愛琉一周前就相信了預言卻沒有做出任何行動的緣由。
她不能聯係到外界——中間要先說服老頭,要說服海希斯聯絡官,還要說服下城區區長,然後說服上城區派人給監獄一眾解封。這件事情的難度使成功可能性為零。
在林期這個玩家來海希斯監獄前,從沒有什麼就職儀式,過去的典獄長更像是暫時代理的機器人,時間到了便離開。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海希斯監獄有一套“自我處決”辦法,任何試圖離開監獄一公裡外的人都會受到監獄本身的製裁,直接死亡。
幸好柯弋的酒館在一公裡內。
現在眾人嚴陣以待。
海希斯監獄的罪犯們數量不多,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多個。其中稱得上贖罪者,能力比撒個小水、取個杯子強一些,並且知道一些上城區與下城區內情的——很可憐,隻有愛琉和柯弋兩個人。
不少贖罪者的技能還需要預熱,因此這時候尤其是輔助係的那些,早已經劈裡啪啦地給互相加buff,但收效甚微。
儘管柯弋並沒有讓彆人給自己加成,還是有不少顏色的光團被自動甩到了他身上。不是真心為了他好,隻是柯弋是監獄裡眾所周知最能打的,要是到時候他倒下,其他人百分之百好不了一點。
但出人預料之外的是,竟然有幾道微弱的力量顫顫巍巍飛到了愛琉身上。
愛琉挑了挑細長的眉向旁邊看去——十幾個靦腆的少男少女,他們穿著統一的灰色監獄製服,看向愛琉的眼睛才是真正無辜又單純的林中小鹿。
“謝謝。”漂亮女人粉唇微張,那些小家夥們更是慌得找不著邊,一時間施加在愛琉身上的力量無序混亂,將愛琉整個包裹在不同顏色的光團裡。
此刻,一個陰影躲藏在孩子們的隊伍裡——戰場上孩子們默認站在塔樓高處,並且是最後一道防線。
林期遠遠欣賞“自家”贖罪者的美貌——他發現近距離看和隔著手機屏幕還是大不相同的,誘惑力簡直乘十倍,但奇怪的是同樣有著出色外表的柯弋就不會給他這種感覺。
他本來確實是要躲的,但居然在監獄外碰到了屏障——哦該死,玩家麵板失效了但空氣牆居然還在!不得已,他隻能返回監獄,這才發現所有人居然都已經警戒起來。
林期鬆了口氣——他相信有準備總比沒準備好,自己到時候見機行事,一定能夠苟下來的!
不過——媽啊是誰讓他柔弱的老婆大人站在最前邊的?還有那個偷了他典獄長身份的壞家夥呢?都當上典獄長了還躲躲藏藏的,那家夥腦子到底在想什麼?
愛琉的實力他有所耳聞,據說開服的時候很強,隻不過不到一周策劃團隊和一五三三鬨翻了,一五三三不知道搞什麼虐戀情深,不下架這個前妻的娃還削弱到底來惡心策劃團隊。
話說現在這個全息是一五三三操辦的話,愛琉還是那個刮痧的實力吧——她真的可以嗎?
林期陷入沉思,但他覺得應該沒什麼大問題,總不可能讓這裡人除了玩家都死吧?總要給他留個開局向導吧?
林期稍稍定心,作為玩家雖然主要負責帶領玩家戰鬥,但好在他有一些增幅能力,並非不能發揮作用。
離預言中那血肉模糊的六點還剩下五分鐘。
一陣冷風席卷了海希斯。
那股浸潤著海水氣味的濕氣很快彌漫到了每個人的鼻尖,這七月莫名的冷摻雜著悶熱的暖,叫人在兩種感覺的交雜中頗為不適。
能釋放出些許燃燒效果的贖罪者往四周丟了一些能量,於是雜草長久地冒著煙,好一會兒才被烤乾後劈裡啪啦灼燒起來。
暮色四合,分明如往常一樣的夜幕籠罩在上空。
今夜無星無雲,遠遠的昆蟲的細微爬動聲以及青蛙這類兩棲的惡心生物似乎一起消失了,四周靜的宛若一座牢獄,獄中除了這些即將踏入死亡的人類再也沒有其他活物。
不少人開始被不安的情緒感染,尤其是十幾歲的孩子也被叫上了“戰場”。即便他們站在最後一排,但如黑影般四處流竄,滲透進風、滲透進每一個呼吸中的恐懼依舊壓倒了理智,所以他們開始抽泣。
“媽的這群小廢物!再哭老子一會兒先把你扔出去擋路。”留著絡腮胡的大漢惡狠狠朝後排喊,他不耐但也恐懼,因此更不希望任何人讓他在已經做好決定的道路上撤退。
這種陰暗的場景和氛圍讓每個人的神思都黯淡下來,有些不免想到了幾年前的那場“抓捕”和“審判”。
他們在極致熱烈的尖叫與喧鬨聲中被捕,然後又在秘密的安靜中被並無人知地審判——殺人、搶劫、縱火……
一開始沒人認為自己真的做了那些壞事,試問一個在上城區生活優越家庭幸福的人何至於去乾這等燒殺劫掠的事情?
但日日有人在耳邊重複……
在那黑暗不見一點天光的牢房裡,無情的手揪住他們的頭發,特製的鐐銬鎖住他們的軀體和能力,他們像臭蟲般掃落在房間的一角,隨後遭受著無止境的謾罵與攻訐。
直到失去理智,直到恍恍惚惚麵對著那播放給全世界人看的屏幕承認自己的罪行。
——家人失望的表情,是他們此生唯一不會忘記的噩夢。
如今站在這空蕩的廣場,無形之中像是有什麼將他們籠罩住,那種絕望如溺水般的死亡威脅再一次堵住了鼻腔扼住了咽喉,乃至於呼吸受阻,心臟供血艱難。
林期倒是想如同劇情裡一樣跳出來在陣前慷慨陳詞鼓舞大家的誌氣,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沒有了係統麵板,沒有了遊戲安排好的華麗辭藻,他腦中浮現的一切詞彙都是如此斷斷續續且蒼白無力。
“那個……”林期訥訥,仿佛他才是被一個浪花甩上岸而極度缺水的魚,簡單的兩個字已經耗費了他的全部力氣,連身旁的小孩都沒聽清他在嘀咕什麼。
“大家無需恐慌。”
正在這時,輕柔的女聲又出現了。
大家不自覺去看那張麵孔,夜晚的霧氣似乎渾濁了各自的眼睛,以至於獄花的容顏也飄飄渺渺不似真實。
“既然命運派這位典獄長先一步來到這裡,必然給予我們新的指引。我們的未來將發生改變,再也不與預言中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