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與青蛙 我生來就是要蜇人的(1 / 1)

“聽說過蠍子和青蛙的故事嗎?”黑暗裡傳來一聲故作疑問又摻雜著輕笑的女聲,聽起來迷蒙輕幻,是某種陰暗密林裡的喁喁私語。

哢——男人手裡的筆被擱置在本子上,他忍不住用指節點了點額頭。監獄又潮濕又炎熱,這讓他的額頭迅速泛起了油脂,顯得狀態異常糟糕。

與對麵的女人相比,竟然不知道誰才是那個被關押在監獄的犯人。

“愛琉小姐。”

疲憊的獄警敲了敲麵前的特製玻璃屏幕,臉上全是無奈:“可以不要開玩笑了嗎?我來這上一周的班已經聽你講了呃——六則寓言了。”

“雖然挺有趣,但是我想你應該很明白我聽不進去,也不需要這樣的‘教導’。”

“啊我都快忘了,你根本不應該教導我啊。”

對麵沉默了一下。

“看來是沒聽過了。”

“哦,這糟糕的監獄,怎麼沒有一個人能和我喜好一致?”

獄警不明所以,並且有些不耐煩,皺著眉剛想打斷。

那女人又開口了,她旁若無人,可謂囂張至極。

“蠍子和青蛙說,請載我過河我就不蟄你。於是青蛙同意了,但是遊到半路的時候蠍子還是蟄了它,青蛙絕望地與蠍子一同沉入河中,怒斥它為什麼不遵守約定,那對它有什麼好處。”

獄警忍不住豎起耳朵,隨即習慣性地咬住了指節——為什麼每次她一開始講故事自己就忍不住聽呢?

難道因為耳朵也能自動識彆黑暗裡的美貌?或者他其實是一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一邊說著自己原則堅定一邊又忍不住對美女格外寬容?

那這耳朵和我都是真賤啊……

“嗬~”女人再次輕笑,落在獄警耳朵裡十足的嘲諷。

“蠍子說,因為我本來就是要蟄人的啊。”

獄警深吸一口氣,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生氣,但腦子裡又在思考這到底是個冷笑話還是個韻味深長的寓言。

他搞不明白,他時常不明白,於是曾去請教師父。

當時師父就啐了一口,乾癟蒼老布滿斑痕的臉龐皺了起來,那雙渾濁的眼睛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一種讓男人覺得不舒服的調侃。

“喲,這是想女人?”

“不是,師父你怎麼老想這種事?”男人為師父擦拭好鞋子擺在門邊,聽到打趣僵了僵脊背,“隻是愛琉……她真的很奇怪。”

“奇怪?這裡奇怪的人少嗎?”那老頭敞著衣服,露出他沾滿了汙漬看不出底色的背心和一大塊與臉一樣乾癟黝黑的肌膚——失去水分後它們就像曬得要著火的肉乾。

男人看過去,老人渾濁的眼睛現在就像一個漩渦在吞噬一切,包括人所固有的那些品質——好奇心、憐憫以及……

“這裡關著的人,一個都彆去相信,他們的事呢,你也彆摻和。”

“為……”

“誒,最重要的一點。”現在老頭子的整張臉都像個漩渦了,“彆問為什麼,永遠彆問,彆去了解。”

“那些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

“這可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年輕獄警的腦海裡此刻又浮現起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它簡直就像是咒語,一句不能理解但韻律整齊的咒語,也不知道是因為簡短還是好聽,所以才總是在腦子裡盤旋不去。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突出的喉結外部也同步滴落一顆因炎熱的天而落下的汗水。於是他把“這個寓言又想說明什麼”的問題吞了回去,像他過去一周每次都做的那樣。

“真沒意思。”

裡頭傳來衣袍輕輕擦過物品的聲音,女人站了起來,幾秒鐘後那張麵孔便貼到了跟前。

鴉羽般的發墜落在肩上,心形的臉蛋曲線柔和,皮膚光潔白皙得如同新雪。淡褐色的眼比純黑色多了些神秘,一眼望不到底的感覺總讓與她對視的人恐慌和心虛。

細長的彎眉毛就像是落在沙湖上的一輪弦月,嘴唇是落日沙漠裡柔和的玫瑰色沙丘,散發著溫暖的迷人光線。

明明長相如此明媚,但她看人的方式太過特殊,眼皮微微耷下,眼白卻露出更多,形狀優美的眼睛稍有些狹長,帶著些極致自然的慵懶和淡漠。

像是那種被鮮花包圍著卻不屑一顧的明星——男人這樣想。

“好的好的,就算我沒意思好了,我隻是個獄警要什麼有趣?”年輕獄警還是決定討饒,明明他是獄警而她是犯人,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無法對她疾言厲色。

他看過愛琉的檔案,這女人的罪行是縱火,而這場大火直接燒毀了上城區一座負有盛名的地下商業城。

至於傷亡多少人——沒有留存任何記錄,但據說當時的場景猶如煉獄。

可因為不是親曆者,年輕獄警對此總沒有什麼實感,以至於他看著麵前無害的女人時總在想裡邊會不會有什麼隱情。

年輕獄警按照守則給愛琉帶上特殊的鐐銬,那些鐐銬泛著藍綠色的光芒,當犯人在黑暗的長廊走動時便好像有一隻綠眼睛的黑貓蜷縮在他們的腳邊。

麵前的鐵門嘎吱應聲而開,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監獄的四壁沒有刷漆,灰綠色的石頭爬滿了青苔也無人清理。

褐色摻雜在綠葉之中。

已經到了飯點,男人自然將她送往食堂。

他的臉上有些不明顯的鬱色,畢竟又是一上午沒有任何收獲的訊問,不鬱悶才怪呢。

食堂越來越近,嘈雜的動靜開始折磨耳朵。伴隨著不斷加大的音量,錯綜複雜的氣味撲鼻而來——酸腐、金屬油漆味、幾百人在太陽下暴曬的汗臭、監獄裡不斷活動的老鼠們與隔壁那藍色海洋的怪味。

愛琉經過長廊時,從她身邊經過的那些眼睛帶著淫邪和嫉妒。

獄警第一次很清晰地感受到這些:男人們,頭發和牙齒稀疏渾身臟兮兮的男人們;女人們,相對整潔但臉蛋灰撲撲,眼光或者淡漠到死或者機靈如下水道老鼠。

他們都在看愛琉。

年輕獄警來海希斯監獄報道剛剛一周,審了愛琉六次,但這是他第一次護送她進入人群。

往常的每一次,老頭子都喜歡讓人半夜把她從房間裡叫起來審問,不過讓每個獄警和犯人都失望的是她從不抱怨,也不曾昏昏欲睡,反而保持著一種慵懶的清醒,於是他們失去了用鞭子抽打她,用刑具折磨她的機會。

愛琉情緒平和、話不多——除了講寓言故事的時候。

那些獄警都說愛琉已經失去了希望所以才不願意反抗,畢竟怎麼說事故發生前她也是個普通女孩,沒想到一時踏錯害慘了千萬個家庭,或許她也不是很想為自己洗脫罪名而想待在這地方贖罪吧。

由於進來時捐了全部身家,所以雖然獄警們心思很多,但至少不敢光明正大欺負她,也不想去打探她過多想法。

隻有老頭子和年輕獄警不那麼想。

——她一定有彆的打算。

因為愛琉偶爾故意暴露出的眼光告訴他們,她一定有其他打算。

“給小爺我把皮繃緊實了。”

食堂中心有人高喊一聲,響亮且中氣十足,是其他犯人不敢做也沒能力做的,將年輕獄警嚇得一踉蹌。

“聽說明天有新獄長要來?小的們一定要‘乖乖聽話’啊,讓新獄長感受一下我們海希斯的熱情,這可是他們上城區人沒有的真誠!”

“大哥,你也是上城區人來著。”一個黃腦袋小心翼翼舉手。

“可彆玷汙小爺哈。小爺雖然坑蒙拐騙但我承認啊,上城區其他龜孫子假的可憐。”

從包圍圈的中心唰的站起來一個男人,他的麵孔朝著愛琉這邊,於是獄警一眼認出了這號他還沒見過卻被對著照片叮囑過千萬次要避開的傳奇人物。

柯弋——上城區一區的太子爺。可惜從商的沒搞過從政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太子爺智商超高但情商窪地,且又不走正道,犯下金融大罪被人舉報,最後判了一百年。

謔,一百年,直接處死不就好了?

——當然不好,至少隻要這位爺活著,柯家為了提高他的生活質量就得給政府打錢,給監獄打錢。

為了他一個人夏天能吃上一克千金的冰激淩能拉動多少人就業?

快遞員都得給他派上二十四個在監獄外隨時待命。

那個銀發側分,高個帥氣的男人一眼掃到入口處的愛琉和獄警,一對紫眸唰的亮了。

獄警渾身肌肉緊繃,迅速起了雞皮疙瘩,一萬次祈禱大爺的鐐銬還好好戴在腳上,可以限製住他那特殊的能力免得分分鐘將人點燃變成一堆灰燼。

下一秒,那危險至極的男人便腳下生風衝過來,正像是一簇足以燃燒一切的火苗。獄警下意識後退一步並摸上腰側的槍,同時感歎不愧是風流的公子哥,眼裡隻有美女啊。

但他誤會了,這兩人早就認識。

愛琉抬眸。

哦,討厭的白色小鳥。

柯弋卻好像看不見女人眼裡的嫌棄,他分外親近地用手肘格外儘力克製地、輕輕地懟了一下愛琉的肩膀,一副十歲小孩找到腦回路對的上的好玩伴似的分享計劃。

“呀壞姑娘,明天新的典獄長來,要不要加入我的‘驚喜party’?”

“沒興趣。”愛琉歎口氣,當著其他人的麵伸出手。

那雙手保養得好極了,十指纖長白皙,手背有一顆靠近指節的痣,莫名多了分繾綣曖昧的韻味。

那隻好看的像是玉雕的手搭上麵前男人熱氣蓬勃的身軀。

少爺常年健身,肌肉緊實,倒是讓愛琉忍不住多模了一把。

然後不客氣地推開。

“彆擋路,我餓了,要吃飯。”

嘶~她聽到他們吸氣。

愛琉被關了一年多了,但沒見過幾次活人。

她和柯弋在某些方麵相似。不過,柯弋給錢是因為他貪圖享受,熱愛被人追捧的感覺,一個人待著他渾身難受。

但愛琉相反,過去有段時間她並不願意和人打交道,所以她花錢買了單人牢房,一切活動都不出現在其他人麵前。

一周多前——大概就在這位新獄警來前幾小時她變了主意,而那臭老頭子擔心她是趁著換獄長想作亂所以才讓人連續審了她一周。

沒幾個犯人見過她,而見過她的人裡就有柯弋。

他們不是在監獄裡認識的,隻是恰好被關在了一起。

“你怎麼這樣啊。”柯弋這個小霸王在大家麵前第一次表現出這樣無賴但服軟的態度,叫所有人驚訝不已,那雙好看的紫水晶般的眼睛湊到了愛琉麵前,白腦袋擱置在愛琉肩上,活像一隻毛茸茸的薩摩耶。

“來嘛來嘛,你不是很喜歡熱鬨的嗎?”

“不喜歡。尤其不喜歡你,所以從我肩上下去。”

氣氛一瞬間就凝固了。

因為剛剛還像是薩摩耶撒嬌打滾的男人仍然笑著,但每個人都從那笑容裡感受到了一種寒意。

很難形容氣質的轉變,但有些人就是可以通過一個起身讓其他人明白自己的危險。

左魚——年輕獄警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它們叫囂著快跑。

多可笑,他一個佩戴著槍支的獄警現在卻無比恐懼著手無寸鐵的犯人們。

但左魚這個人其他本事沒有,直覺準的厲害,於是他立刻向後撤預備離開此處。

可是晚了。

一秒鐘前還離他有十米開外的銀發男人居然在眨眼間就掠到身前,熒熒的紫色眼珠子依舊那樣美麗,但此刻卻讓左魚聯想到顛簸的船隻,狂暴的風浪以及凶惡的匪首。

“啊!”左魚忍不住驚叫,他的腕骨被狠狠抓住,隨即身體便騰空,當後背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時,左魚隻覺得一陣疼痛與暈厥。

他下意識反抗,蹬腿,另一隻手拚命去扯,但那個囂張又朝氣蓬勃的少爺根本不予理會,他微微佝僂著背,整個人現在如同野獸般粗暴。

柯弋的手背被左魚撓出血絲,但柯弋像是不具備知覺一樣將人在地麵拖拽著往前。

突如其來的衝突讓小人物們不敢出聲,紛紛避到了邊緣,打飯的人探出一個腦袋。

當左魚在狂亂的掙紮中瞥到這些人的眼神,一陣絕望籠罩住他——那些人的眼神是如此興高采烈,充滿了興味,他們樂於看著一隻螞蟻被捏死在孩童手中。

到了某一個時刻,他被柯弋狠狠摜在地麵。左魚的視線是昏暗的,他隻能看見布滿鏽跡的餐桌,不知何時沾上血跡而從未洗過的凳子腿,以及頭頂一尺子外女人被包裹在黑色獄服中的雙腿。

“不愛明天的熱鬨也不喜歡我嗎?那你豈不是可惜要錯過好戲?那可不行呢。”

“不如這樣,小爺我呢現在就特彆為你表演一番,當預演了唄。”

男人笑得誇張,毫無顧忌,那張英俊的容顏扭曲起來。

“你看啊壞姑娘,我對你多好,好到沒邊啦。”

“不過你可彆以為是你魅力大,隻是因為我人好罷了,我最不喜歡有人落下好戲。”

左魚聽著柯弋神經質地嘀嘀咕咕,他沒能逃,剛剛柯弋拖他過來時一路撞上了桌角,頭腦暈眩且不住狂咳,還沒來得及思索“好戲”是什麼,手上又傳來一股蠻力。

“唉,獄警先生不好意思了,今天啊正式演員沒來,我們隻能找個替身演給愛琉小姐看了不是?”

“不!”左魚慌了,他聽見有人給柯弋遞了一把刀,被抓上去的手感受到一陣冰冷,僅剩不多的理智讓他難過地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事。

“放過我!你不能這樣!我是獄警!我是獄警!”

嘖——他聽到柯弋不耐煩地哼。

隨即劇烈的疼痛便從手上傳來,這尖銳但又緩慢的痛感讓左魚瞳孔大睜,額頭的汗變成溪流落下。

啊——

慘烈的尖叫響徹大廳,那些罪徒的眼神更興奮了,他們仿佛是黑夜叢林裡潛伏著的鬣狗,隻要等捕食者離開……

那食物疼的不行,翻轉著身體試圖掙脫鉗製逃出去,但柯弋不是普通人。

愛琉將一勺紅燒肉送入雙唇,抬起眼睛掃了一眼桌上的斷指,是那位還挺合她眼緣的小獄警的小指頭。

小麥色的指頭根部在瘋狂飆血,桌上一小塊變成了紅色的水塘。

哦天哪,希望等會他還能接得上,要不然一個帥氣小夥缺了根手指未免太可惜。

“怎麼樣壞女孩,要再來一根拌飯嗎?”

愛琉抬高了眼睛,淺褐色的雙眸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也沒什麼情緒。她在口袋裡摸了摸,柯弋的肌肉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而緊繃起來,但半晌女人隻是掏出一張紙巾。

她近乎優雅拭了拭唇角的湯水。

“飯量小,飽了。”

柯弋再度變得鬆弛,他仍然盯著愛琉不放:“哦,飯吃飽的意思是戲還可以繼續看咯,沒想到你那麼著急要知道下一幕,唉真是的,明天看不好嗎?今天的演員也不會比明天更有意思呢,你說對吧,左魚。”

柯弋伸出一條腿踢了踢左魚,但挪開的瞬間又後悔了,一腳狠狠踩上他的肩膀碾壓著,撒那不知何來堵在胸口的氣。

左魚又是一聲沉悶的痛呼,儘管經曆過一年前的災亂,但左魚僥幸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救、救命!愛琉小姐!求求你!”

他沒有辦法了。

汗打濕了他額前的發,蒼白的臉孔沒有了之前的帥氣,讓愛琉有些索然無味。

左魚極其信賴那個漂亮不似真人的女人。

因為她好脾氣,因為她總是對自己笑,因為她與其他犯人不同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她甚至還會給自己講故事——所以至少她是有幾分喜歡自己的吧?

哪怕不是女人對男人那種,就是普通的社交上的喜歡——也應該是有的。

他應該是她很少見過的,在這座監獄沒有對她另眼相看而仍舊相信她可能無辜的人吧?

有沒有可能……應該……

“啊,原來你叫左魚。”女人恍然大悟的聲音卻一點點將左魚的希望投擲無邊的大海。她的聲音太過鎮定了,太過平常,就像她看見天空裡的一片雲,看見地上的一株草。

左魚的眸光驚恐起來。

“左魚,看來你總是不願意認真聽我的寓言呢。”

一雙冰冷的手撫摸過他的臉龐,但很快挪開,隻留下馥鬱的芬芳。

“你可能不是那隻幫忙的傻瓜青蛙。”

“但我一直都是那隻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