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休·九(1 / 1)

步蟾宮 花朝六九 5801 字 11個月前

沈扶玉微愣。

溫渢予是他的小師弟,修的是命、相、卜,在觀測未來上是沒有出過錯的。他放下了手上的書,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隻道:“此事等我回去再議。”

溫渢予眼巴巴地點了點頭。

兩人結束了會話,剛好考試結束,阿戶神情恍惚地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向沈扶玉,嘴唇動了動,眼裡似乎是有淚光在閃。

沈扶玉翻身下去,撐了一把油紙傘,替他擋住日光。畢竟阿戶現在還是魂體狀態,再溫和的陽光對他還是會有傷害的。

“考得怎麼樣?”沈扶玉撐著傘,帶著他慢慢往回走。

阿戶喉結動了動,聲音艱澀,話語像是從嗓子裡乾擠出來似的:“那個題目……問小牛村四麵環山,百姓窮苦至極,問要怎麼做。”

沈扶玉腳步一頓,沒由來地想起官府讓強盜采摘相斥草的事情。

小牛村是個很偏僻的村子,科考會這般精準出題嗎?

況且聽那強盜所言,似乎是國師要的相斥草。沈扶玉擰了擰眉,前朝積貧積弱太久,百姓民不聊生,又逢大旱,於是新皇揭竿而起,這才建立了現在的王朝。這位皇帝任用賢能,短短幾十年間,百姓的日子便比前朝好了很多,頗有一番安居樂業之景。而這些賢能人才之中,國師更是重中之重。

沈扶玉專心修煉從不過問朝事,知道國師還是因為這位國師確實來頭很大。

他未封劍前,是世間當之無愧的第一劍修,尤其是實力巔峰時,四海之內無一人能接住他的一招。封劍之後,他雖也被人稱作天下第一,但也有人覺得天下第一另有人選,這個人就是當朝國師。

隻是沈扶玉和國師從未比試過,沒有人知道他倆究竟誰更勝一籌,以至於這麼多年仍是爭議不斷,成了人們飯後茶餘一大談資。沈扶玉出任務時時不時就會聽見有人麵紅耳赤地爭論這個問題,他想不知道國師都不行。

沈扶玉暗自記下這個矛盾點,重新看向了阿戶。

無論是不是巧合,這個考題對於阿戶來講,實在是太過於造化弄人了些。

沈扶玉把傘往他旁邊遞了遞,問道:“那麼,你是怎麼答的?”

阿戶把緊握著的試卷攤開,他的手有些抖,連帶著試卷也抖,陽光透過這張空白的試卷,在地上投了一片光暈。

阿戶說:“我沒法答。”

隻有這個題目,他一個字也答不了,一個字也不配寫。他悲從中來,手一鬆,試卷便落到了地上。

沈扶玉看了他一會兒,彎腰把那張試卷撿起來,重新走回他身邊,道:“今早我已命程餘帶著一些同門去給小牛村的村民們收屍,為村子作法。”

阿戶身體顫了顫,看向沈扶玉:“仙人……”

沈扶玉笑了笑,看向遠處明媚的陽光,他道:“山多的地方不一定是壞事。昨夜草烏為你解毒時,我去山上逛了逛,倒是有了一個意外發現——北麵那座山上,有一條隱藏得極深的金脈。”

阿戶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程餘他們已經去告知官府了,想來不久,小牛村通向外麵的路就會通了。”沈扶玉把試卷塞回阿戶的手中,這才重新看向阿戶,聲音很溫柔,“有的時候,即便是空白試卷,也可以做出滿分的答案。”

“你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不可或缺的普通人。”

“你腳下的土地,一定因為你的出現所帶來的、獨屬於你的生機與活力而開心過。”

阿戶喉頭動了動,想說什麼,但終究欲語淚先流。

他眼眶漸漸紅了起來,渾身的力量好似都在流走,壓在他身上的大山終於撤走,一身輕鬆的他卻像是被壓垮了一般,跪倒在地,他伏在沈扶玉的鞋邊,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噴湧而出,他號啕大哭起來,傴僂瘦弱的身體一抽一抽的。

好在他是魂體,旁人看不見也聽不見,沈扶玉隱去了自己的身形,緩緩蹲下身,幫他撐著傘。

春風攜帶著陽光拂過林梢,不緊不慢地從人群中穿梭而去,它吹過世間每個人的衣角,最終又歸於天地之間。

阿戶的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了,他的魂體受損太嚴重,眼下也沒法去輪回轉生,隻能待在月精石裡先沉睡養魂。阿戶臨睡前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沈扶玉的名字,猶豫片刻,還是詢問了。

“我叫沈扶玉,”沈扶玉輕輕給他笑了一下,他轉了轉手腕上戴著的紅色手鏈,這是個儲物的靈器,“未來有段時間,你恐怕都要待在我的儲物手鏈裡了。”

阿戶一怔:“原來是您……”傳聞修真界有一位天縱奇才,名喚沈扶玉,數年如一日地扶危濟困。

他知道沈扶玉還是進城揭榜之時,聽一群官兵談起的。

當時那些人說——

阿戶瞳孔緊縮,還未來得及給沈扶玉說些什麼,魂體已經被吸入了月精石中,月精石的光芒似乎變得強烈了一瞬,旋即又恢複到了平常的模樣。

阿戶的魂體太淡,神色變化不分明,沈扶玉也就沒看見他最後的情況,他將月精石拿過來,放到了自己的儲物手鏈裡。想來他下次再見到阿戶,就是在送他去往生的時候了。

王鎮也恢複了平時的模樣,沈扶玉去的時候,王老爺已經合棺下葬了,王心慈正在準備喪席的事情,看見他來,忙不迭跑過去:“沈仙君!”

“令弟的事情,”沈扶玉拿了一袋黃金來,遞給了王心慈,“很不好意思,一會兒我和師弟自會回師門領罰。這些錢你先收著。”

王心慈連連擺手:“不用的,本身他身為毒屍,沈仙君的做法也可以理解……”

她頓了頓,才道:“況且,他的命也值不了那麼多錢。沈仙君還是拿著這些錢去給有幫助的人吧。”

沈扶玉看了她一眼。

王心慈笑笑:“我是說真的,沈仙君不如拿這些錢去給需要的人。王修遠……吃喝嫖賭又貪生怕死,實在不值這麼多錢。況且他再三衝撞在先,若真收了仙君的錢,我反倒會良心難安。”

末了,他道:“好罷。”

但他還是留給了王心慈十兩黃金,隻說是賠她的大門錢。

王心慈實在推脫不了,隻好惶恐不安地收了下來。

來吃席的大多也是王鎮的,看見沈扶玉,連忙都圍了上來,吵吵鬨鬨地喊著“沈仙君”,更有甚者,直接拿著銀兩和錢財往沈扶玉懷裡送,沈扶玉手忙腳亂地一一歸還給他們。

“大家都平安無事便好。”沈扶玉有些抵擋不住他們的熱情,哭笑不得地阻止了他們繼續給自己塞東西的行為,把小牛村的事情給他們說了一下。

他隱去了國師與相斥草的事情,隻說小牛村那邊的山頭上新搬來了一夥強盜,小牛村的人並不知情,這群強盜遇見了趕考的阿戶,將他抓了起來,逼問村子的位置,阿戶沒說,他們便殺了阿戶,又循著阿戶的蹤跡找到了村子,並且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搶劫屠殺行為。

而毒屍之所以會攻擊王鎮,是因為阿戶想尋找那頭跛驢的下落。

聽沈扶玉說完,鎮民當即個個憤慨激昂起來,一邊痛罵強盜一邊可憐阿戶,好不忙碌。沈扶玉無奈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他來這一是給阿戶澄清一下,二是來確認一下王鎮的人是不是都恢複好了,看這模樣,應該是都好了。

沈扶玉處理完這邊的事情,禦劍回了清霄派,他沒有先去溫渢予那裡,反倒先去了主殿。

主殿內,池程餘正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麵前端坐著三位師尊。

“弟子見過知塵師尊,知允師尊和知微師尊。”沈扶玉行禮道。

“不必多禮。”知塵道。

沈扶玉便站直了身體。

知塵看了他一會兒,方才說:“王鎮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了。你處理得不錯,草烏也出了不少力,至於程餘——”

池程餘悶悶地應了一聲。

知塵問:“我派第八十二條門規是什麼?”

池程餘頭有兩個大,誰閒得沒事乾背那玩意?他可憐巴巴地看了眼沈扶玉。

沈扶玉無奈地開口:“回師尊,是不許濫殺無辜。”

池程餘小聲反駁:“那王修遠也不是無辜呀。”

“那你也不該如此衝動,”知塵道,“便罰你跑一百趟山階罷。”

池程餘麵色一僵。罰跑山階,自然不會是輕鬆的跑,必然要封了身上的靈脈。一百趟,要累死了!

“師尊,”沈扶玉上前,“程餘是為救我才犯下此錯,我願替他受罰。”

池程餘瞬間失聲:“什麼?”

他來不及多想,忙跑到知塵身前,喊道:“師尊,不關大師兄的事情,你彆罰他!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大師兄剛受了反噬,受不住的!”

“反噬?”一旁的知允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微微低頭:“此事正是弟子想要稟報的。弟子的絳月劍碎了,且不知所蹤。”

聞言,知塵沒管池程餘的哭嚎,從座位上走下來,按住了他的肩膀,一股溫熱的靈力旋即注入他的體內,溫和地平息著他因為碎劍而反噬的內丹,沈扶玉悶哼了一聲,隻覺得那處又熱又疼,知塵見狀,看了他坐在一旁的師弟師妹,兩人了然,立刻過來,幫助沈扶玉恢複內丹。

源源不斷的靈力輸入進來,沈扶玉疼痛過後便是舒服感,好似落入靈泉般,洗儘疲憊,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沈扶玉道:“謝過各位師尊。”

知塵笑笑,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拂塵,看向一旁還在探頭探腦地池程餘,道:“為師方才還沒說完,念你是維護同門,山階便不爬了吧。正好這些日子你三師兄在曬草藥,你便去給你三師兄打下手吧。”

池程餘還沒來得及慶祝便被打入了深淵,他的表情都失控了,叫喊得更大聲了:“什麼?!”

那還不如爬山階!

“先下去吧。”知塵擺了擺手。

池程餘知道這是毫無回寰餘地的意思了,臉色宛如赴死般壯烈,走路都不順當了。他神情恍惚,甚至忘記給沈扶玉告彆便痛苦地去往藥草峰了。

池程餘走後,知塵這才看向沈扶玉,他問:“絳月劍可是憑空消失的?”

沈扶玉應了一聲,道:“正是。當時弟子正在趕路,絳月劍倏地就碎斷且消失不見了。”

“你有什麼想法?”知塵沉吟片刻,問道。

“弟子在想……”沈扶玉輕聲道,“會不會是劍靈作祟?因為被封了百年?”

知微道:“絳月劍有著天下第一奇劍的稱呼,若非你當年執意封劍——”

“哎知微師妹,”知允笑眯眯地打斷了他的話,“舊事莫要重提,我們扶玉如今也很好嘛。”

沈扶玉沉默不語,隻是微微垂頭,擋住了自己的神情。

知允看了眼沈扶玉,從沈扶玉的表情中似乎是明白了什麼,道:“你先下去吧。”

沈扶玉禮貌告退。

清月劍似乎是察覺到他的心情不佳,亮了亮光,像是在哄他。沈扶玉笑了笑,低聲道了聲“謝謝”,去溫渢予那兒。

溫渢予也是沈扶玉撿回來的,沈扶玉剛遇見他的時候他灰撲撲的,怕人得很,誰說話也不理,就跟在比他大六歲的沈扶玉身後,沈扶玉去哪他去哪,問他叫什麼,他說自己沒名字,於是這名字也是沈扶玉起的。

溫渢予對沈扶玉有著極強的依賴性,說話方式、行為習慣都是學的沈扶玉,性格也好,於是得了個“小扶玉”的稱呼。他雖不說,可每次聽見彆人這般喊他,眼裡的光芒總做不了假。

他在內門弟子中進門派較早的弟子,卻是最後一個成為內門弟子的——他一開始跟著沈扶玉一並修劍,可是天賦奇差,又膽小,修了好幾年也沒什麼成果,尤其是在池程餘入派之後,把他襯得更弱了。

直到有一次帶隊出任務前,他第一次嘗試預測未來的法術,展現了驚人的命相卜的天賦,至此,他的修仙之路才算徹底打通。

沈扶玉到的時候,溫渢予正不停地翻找著東西,修長白皙的手指在一個個卷軸上點過,十分賞心悅目。

“渢予。”沈扶玉敲了敲門,而後才推門而入。

溫渢予聽見他的聲音,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著急跑過去,又撞倒了不少圍在旁邊的書,他喊道:“大師兄!”

沈扶玉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難免失笑,走過去幫他把東西收拾好,溫渢予看見他眼睛便亮晶晶的,又喊了一聲:“大師兄!”

沈扶玉應了一聲,溫渢予連忙給他搬來椅子,沈扶玉擺了擺手,隻道:“我先不坐了,你今早說——他殺了我?”

他離開前專門把那個麵具留給了溫渢予,托他幫自己找一下這個麵具的主人。

“是。”溫渢予聲音有些發顫,眼眶都紅了,明顯是哭過了,眼下看起來又要哭。

沈扶玉輕笑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好啦,怎麼又掉金果果?先給我看看。”

“掉金果果”這種詞還是溫渢予小時黏著沈扶玉,沈扶玉不知道怎麼哄他的時候學的,誰能想到現在溫渢予長得快比他都高了他還是要這麼哄。

溫渢予喜歡黏在沈扶玉麵前不假,但也十分聽沈扶玉的話。他忙把自己的卷軸展開,卷軸上靈力彙集,當即浮現了一個場麵。

似乎是在清霄派山腳的鎮子裡,他的五位師尊、他的同門師弟師門、來自其他門派的修士、百姓、還有一些各色眼眸的魔族,正圍著看向這邊,隻是麵部都不甚清晰,想來是因為麵具主人離得遠的緣故。

漸漸地,他的視野清晰了起來,握著劍柄的手上全是鮮紅滾燙的血液,順著血液流淌過來的軌跡、也是順著長劍所刺入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挪過去——是熟悉的白衫、沒入胸膛的劍、不停在流血的傷口、被血液黏成一縷一縷的發絲,視野往上,露出了沈扶玉徹底閉上眼眸的臉。

一劍貫穿胸膛,已經徹底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