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傾瀉而下。
又是他。
這是沈扶玉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那魔攬著沈扶玉的腰的手臂收了收,一躍而起,躲過了阿戶的這次攻擊。兩人的衣袍翻飛交疊在一起,無聲對視時,滯空的時間都好似被無限拉長。
甫一落地,沈扶玉的手心就傳來了一股涼意,他低眸一看,原是對方塞給了自己一塊石頭。這石頭通體冰涼,表麵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沈扶玉一愣,他怎麼會有這個?
“你……”沈扶玉剛吐出一個字,對方就抽回了自己的胳膊,眨眼間便消失了。
沈扶玉一愣,總覺得自己腰間還存在著那股不容忽視的摟抱感。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眼那魔族消失的地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眼前的事情上。
沈扶玉握緊了手裡的石頭,召來清月劍,這一次,他沒收斂,劍風淩冽,朝阿戶攻去。
阿戶察覺到危險來臨,當即便要轉身離去,可他的速度相比於沈扶玉而言還是慢了太多,他眼前一晃,一柄雪白鋒利的劍就遞到了麵前,劍後是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阿戶嘶吼了一聲,抬手攻去,沈扶玉偏了偏頭,清月劍一擋,明亮卻不刺眼的劍光當即化解了阿戶的攻擊。緊接著,沈扶玉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劍體定下的那一刻劍體爆發出一陣強有力的劍氣,將阿戶震開數十丈。
阿戶狼狽地跌倒在地,尚未爬起來,沈扶玉已手執清月劍來到了他的麵前。沈扶玉的動作很快,阿戶根本來不及躲閃,清月劍便刺入他的傷口,劍尖翻動,絳月劍的碎片便被挑了出來。絳月劍碎片一閃,抹去了自己身上關於阿戶的鬼氣,乖順地落入了沈扶玉的袖口裡。
阿戶的模樣漸漸恢複,他虛弱至極,魂體幾乎要碎成千萬片消散於天地之間。沈扶玉的手心產生了一個法陣,那石頭便浮到了空中,沈扶玉的靈力包裹著石頭,將其慢慢送入阿戶的體內。
石頭散發的光芒朝四麵八方擴散去,流向阿戶的四肢百骸,阿戶幾乎要消散的魂體漸漸穩定,並且愈發凝實起來。
沈扶玉將絳月劍的碎片收回自己儲物手鏈中,這才緩步走向已經清醒的阿戶麵前。
阿戶不知在想什麼,垂著頭,直到視野中出現了一片白色的衣角,阿戶才呢喃著喊道:“仙人……”
他的聲音很小,帶著一如既往的討好與小心。
他還有失控時的記憶,知道自己是給沈扶玉添了麻煩。
沈扶玉收回劍,站到了他的身邊,給他解釋了一下:“你的魂體受了傷,方才那石頭名為月精石,夜夜吸收月之精華所產生的靈石,是很難得的靈物。有很溫和的陰氣,可以滋補靈魂。”
不僅如此,若是好一些的月精石,必要時可以充當一段時間的月亮,若是靠月之精華修煉的修士,閉關時有月精石,相當於帶了月亮閉關修煉,事半功倍。
這般修煉的極好靈物,自是可遇不可求。沈扶玉也很好奇那魔族是從哪裡取得的。
阿戶聽完沈扶玉的介紹,頭垂得更厲害了,他捏著衣角,不住地揉搓著,惶恐不安:“這般貴重之物,用在我身上豈不是浪費至極!還是仙人您自己用好了。”
“怎麼會?”沈扶玉隻平靜地看著他,聲音溫柔,“靈物再好、再貴重,也不如生命之重。眾生平等,我可以用,你為何用不得?”
阿戶還是低著頭,隻當沈扶玉在安慰自己:“這種好東西,仙人用了就會變得更加厲害,去救更多的人。我就算了,我沒什麼用處,也沒有親朋好友,即便是消散於天地間也無所謂的。”
沈扶玉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撫地拍了拍,反問道:“莫非我現在不是在救人?”
阿戶身體一僵,腦袋一點一點地抬起來,看向沈扶玉。
自小孤苦的自卑感並沒有在考中功名後減輕,反而在見識過繁華之後越來越深,這種難以割舍的自卑像是一個無底黑洞般將他吞噬其中,叫他下意識地舍棄自己,討好彆人。
沈扶玉見他看過來,隻是回之一溫柔的笑容,眉眼間都好似泛著一層柔和的月光。
阿戶一晃神,像是冒犯了他一般倉促地低下頭,同為男人,他想不通沈扶玉怎得生得如此美,比他見過的所有男人都美……果真是仙人。
沈扶玉身上似乎有一些淡淡的香味,阿戶分辨不出來,隻把頭低得更深了一些。
他覺得沈扶玉總是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叫人忍不住地把最脆弱、最難受、最委屈的地方袒露給他看。黑不見五指的夜裡,月光照著。
“我去看榜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還有我們村的人,一直苦苦努力才能換來的東西,原來有些人不費輕而易舉就能得到,”阿戶輕聲說,“即便是我考中了功名,好像也還是普通人中的一人。”
這樣普通的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村子。
沈扶玉收回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站在他身側,抬頭看著掛在天上的明月。半晌,他張開手掌擋在眼前,讓月光在指縫下流動,緩緩開了口:“我六歲時,村子裡進了一個心魔發狂的劍修,也可以說是魔修。”
阿戶一怔,偏頭去看向沈扶玉。
“那魔修一進村就要我們交出陰陽石,可是我們村子的人誰也不知道陰陽石是什麼。魔修便說,若是找不到,便把我們都殺了。”沈扶玉幼時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唯有這件事,他記得一清二楚,甚至當時的情景都能一一還原出來。
阿戶心驚了一下,忍不住問道:“那……那怎麼辦的?”
沈扶玉收回了手,垂眸的那一刻,兒時的恐怖舊景似乎又在眼前閃現,他無奈地勾起嘴角,偏頭看向阿戶,笑容中帶了幾分苦澀,他輕聲道:“村子隻剩我一個人了。”
阿戶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很無力,末了,他也不過是乾巴巴地詢問:“那那個陰陽石……”
沈扶玉捏了捏清月劍的劍穗,柔聲道:“就是它們。”
清月劍與絳月劍乃同一塊靈石所出,即陰陽石。此靈石位於山崖處,一麵集天地日月之精華,一麵集黑暗陰氣之最,兩者在靈石體內勢均力敵,達成了一種平衡狀態,因此才叫陰陽石。
陽麵至純至淨,是防禦與安神的靈物中頂級的存在;陰麵至陰至邪,卻有種十足的攻擊力,多少劍修擠破腦袋也想求得。
在陰陽石出世之前,修仙界一直默認這個靈物不過是傳說。
阿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這一刻,他好像說什麼都顯得很突兀,似乎都會揭開沈扶玉的傷疤。
好在沈扶玉並不介意,他重新將清月劍背到身後,驀地對阿戶露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他道:“但是,我在逃亡的路上遇見了一個黑衣人,他很厲害,是個蓋世無雙的英雄。”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你那樣的人呢?他給我說,隻要一直向前,就可以找到他。”
阿戶一怔。
沈扶玉笑了笑,道:“死的人要安息,活著的人要繼續向前走。阿戶,不要覺得一個毫無根據的誤會會毀了多年的朝夕相處的信任。人的感情好像很脆弱,但人的關係也可以無堅不摧。”
“村長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阿戶看著他,眼淚緩緩流了出來。
池程餘一看那邊動靜小了下來,就知道沈扶玉處理好了,他迫不及待地從樹上跳下來,一手扛著草烏就要去找沈扶玉,不料沈扶玉先一步禦劍找來了。
池程餘看見阿戶還有些心虛,連“大師兄”三個字都不似平常那般喊得激動有底氣了。
沈扶玉應了他一聲,把草烏接了過來,兩人手心相對,那個陣法又產生了,沈扶玉道:“師弟,毒屍的毒要如何解?”
草烏的聲音很快從陣法裡傳來出來,他道:“王鎮那些人的毒和力量主要來源於阿戶,隻要解了阿戶的毒,讓他們之間的聯係斷開就好了。不過相斥草的毒確實有點難解,師兄,要麻煩你幫我看著四周了。”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那它……”
草烏隻道:“無妨。它即便再吸收成百倍的毒屍的毒,也抵不過我的。”
沈扶玉勉強放下了心,他走過去,掌心放在草烏的背後,刹那間,以二人為中心,一個巨大的靈力漩渦當即形成,裹挾著的風讓人幾乎站不住。
這法陣!池程餘瞳孔劇縮,草烏的劇毒模樣又在眼前浮現,他忙連蹦帶跳著逃離了這裡。啊啊啊他一個醫修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毒啊!
阿戶在來的路上就知道沈扶玉的師弟要給自己解毒了,眼下隻乖乖地跟著草烏走,生怕哪裡做錯了。
池程餘雖說對草烏的毒諱莫如深,但心頭也有著一堆疑問,他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搖了搖頭,隻道:“牽扯太多,以後再說。”
池程餘如遭雷劈,隻能不情不願地挪著腳步。怎麼大師兄和他都有間隙了!
四人又重新來到了山寨裡,草烏和阿戶單獨去了堂屋裡,沈扶玉替他們關好門,池程餘被好奇心折磨得骨子都癢了,蹲在地上試圖透過屋子裡看見什麼東西。
倏地,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在爬動,而後從門縫以及其他縫隙裡滲出了一些陰森森、不詳至極的紫色光芒,緊接著屋裡傳來一陣打鬥的聲音,打鬥聲隻存在了一下,片刻間便消失了。
池程餘聽得心驚膽戰,該不會是阿戶又恢複毒屍模樣把那死人給打死了吧!
“草烏解毒需要一段時間,你看著些,不要有什麼意外發生,我很快回來。”沈扶玉道。
池程餘一愣:“師兄去做什麼?”
沈扶玉笑了一下:“找個東西,不一定能找到,找到的話就跟你說。”
池程餘瞬間變得精神抖擻起來,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師兄,我保證不會出岔子!”
給我說!嘿嘿!
沈扶玉回來的時候,門正好打開了。
草烏走了出來,他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一些,嘴唇泛著青紫色。
“師弟!”沈扶玉忙走過去扶他。
草烏握住他的手,借了些許力道,他喘了口氣,道:“好了,師兄。”
沈扶玉應了一聲,掌心重新放到他的背部,靈力漩渦出現又散去,草烏又恢複到了平時那股呆滯緩慢的模樣。
池程餘看得一愣一愣的,趁沈扶玉進屋去觀察阿戶情況的時候,他湊到草烏身邊,在他麵前晃了晃手,試探地問道:“三師兄,你還能正常說話嗎?”
草烏靜靜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池程餘兩眼一閉,好吧,看來不能。
阿戶醒來的時候,已經白天了。他看見陌生又熟悉的屋梁,緩緩意識到這是在山寨。沈扶玉原本正坐在他床邊的椅子旁,見他醒來,便問道:“可還難受?”
阿戶搖了搖頭,他和草烏進了屋後,草烏便給他紮了針,隨後他陷入了一片漆黑中,什麼也不知道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了什麼,看向沈扶玉:“仙人,今日是什麼日子?”
沈扶玉看向他,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他道:“三月十二,今日是會試的日子。”
阿戶一怔,他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末了也不過是似哭似笑地勾了勾唇,閉上了嘴,他還有一場沒考完的試。可惜再也考不了了。
“走吧,”沈扶玉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去考試。”
阿戶一愣。
沈扶玉眉眼溫柔,晨曦落在他的眼睛裡,泛著細碎的光芒。見阿戶沒反應,他便自作主張地握住了他的手,又重申道:“不是答應了村民們要科考的嗎?”
“還來得及。”
直到坐到考場裡,才反應過來沈扶玉做了什麼——沈扶玉給他施了法,讓彆人看不見他,也看不清他的紙和筆。而後他將試卷複了一份來,攤在桌子上。
他不知道沈扶玉是怎麼做到一瞬間就帶他來到了考場,也不知道沈扶玉是怎麼弄來的試卷,他從未接觸過修仙界的人,一直以為那種仙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原來不是。原來修士,這般溫柔善良。
阿戶顫抖著手握住毛筆,緩緩攤開了試卷,看清題目的一瞬間,他的筆落在了地上。
沈扶玉等阿戶出來的時候,自己隱了身形,坐在一旁的大樹上,一條腿隨意地垂下去,一條腿屈起放著一本閒書,他靠在樹乾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
今日風和景明,樹梢微動,他的白衣也隨之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他腰間佩戴的玉發起了熱,沈扶玉的注意力當即被吸引了過去,這是清霄派內門弟子專用的通訊靈玉,每次發熱,便是有人找他。
沈扶玉把玉召回自己的手心,指尖微動,靈玉散發的靈氣漸漸彙成了一個人影。
沈扶玉溫聲喊道:“渢予。”
溫渢予麵露驚恐,很明顯是有急事要找他,他這個素來溫聲細語的小師弟聲音都有發顫,厲聲喊道:“師兄!那魔日後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