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抱著他,緩緩落在了一片安全的空地上。另一邊,那群活屍像是沒了目標一般,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走著。
儘管隻露出了一雙灰色眼眸,沈扶玉還是感受到了對方看見自己時流露出來的、難以壓製的複雜情緒。
遊子歸家般的近鄉情怯、得償所願般的如癡如狂、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深意切……他看向沈扶玉的眼睛裡似有千言萬語,仿佛在看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灰色的眼眸盛了月光,好像鋪了一層晶瑩剔透的淚光。
有幾分呼吸困難時,沈扶玉方才發覺自己已無聲地同他四目相對了許久。他偏偏頭,躲開黑衣人捂著自己口鼻的手,輕輕喘了口氣。
刹那間,活屍宛如收到命令般齊刷刷把頭扭向他,朝著他走來。
是呼吸。
沈扶玉瞬間反應了過來,忙重新屏住呼吸,原來他們是靠呼吸辨彆方位的。
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他來得突然,身份又十分神秘,沈扶玉見他要離開,想伸手去阻攔他,卻隻勾到了對方麵具的絲綢帶子。
麵具掉落在地,黑衣人頭也沒回,腳步一刻未停地離開了,好似他從未來過。沈扶玉看了眼他的背影,突覺麵頰一涼,他伸手摸了一下,是一滴水跡。
像是雨水,但是又帶著還未散去的溫熱。
是眼淚。
他抹掉眼淚,遲疑了一分,彎腰把那個麵具撿了起來。
金黃色的麵具做工十分精美,上麵栩栩如生的桃花幾乎要落下來。沈扶玉看了眼黑衣人消失的地方,心下難免有幾分疑慮。
這世間隻有一種生物有那般灰色的眼眸——魔族。且是最低等的魔族。
不同於人間修士,魔族此生的能力是從出生就注定了的。魔氣越強的眼眸顏色越鮮豔,從低到高依次為灰綠紫紅,階級劃分十分明確。
那魔分明是灰眸,可穿著打扮卻一點也不是低等魔族配有的樣子。尤其是這個黃金半臉麵具,沈扶玉握到手中都能感受到上麵純粹的魔氣,絕不是一個低等魔族能隨意戴著、丟了也不會回頭找尋的。
不過眼下他既已離去,沈扶玉也不再糾結這件事,他收好那個麵具,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目前的事情上。
清月劍圈地時劍尖在地上留了靈氣,所以活屍走動時才一時難以離開,沈扶玉轉了一下手,靈力重新凝成一個結界,再度牢牢困住了那群活屍。沈扶玉給自己圈了個小的結界,確認氣息不會泄露出去後,便落地打坐,耐心調息。
東方既白之時,沈扶玉微微睜開了眼睛。溫熱的晨光投射下來,他發現麵前的活屍臉色不再青白,變得紅潤起來,鋒利的長指甲也剝落,變回正常人的手。他們闔著眼慢慢倒了下去,呼吸綿長,看起來隻是睡著了一般。
死去的人隻僵硬地躺在地上,莊嚴肅穆。
隨著日頭越來越大,麵前的人漸漸醒了過來。
“啊啊啊這是什麼啊?”
“死人了!死人了!”
“這是哪兒啊?昨夜有鬼!”
同屍體躺在一起的人發出了不受控製的尖叫,看起來與正常人彆無二樣。
沈扶玉垂了垂眸,挨個檢查了他們的身體——一切正常。就連那些屍體也是正常地生長屍斑、僵硬腐化。
真是奇怪。
白天和黑夜好似將他們劃分為兩種物種,白天與常人並無二異,夜晚卻是攻擊力恐怖的活屍。
沈扶玉思索了片刻,還是把目前的發現給他們說了,眾人的麵部齊齊露出了害怕至極的神情,更有甚者含著淚央求沈扶玉救救他們。
哭聲與恐懼是極具傳染力的東西,一個人一哭,連帶著一整個群體都變得惶恐不安、哭聲連連。他們圍在沈扶玉麵前,聲音吵作一團,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那般死也不肯放手,沈扶玉的耳朵裡隻有混作一團的嘈雜聲音,一句話也聽不清。
即便如此,他還是耐心地、溫柔地一個一個安撫過去,他的聲音春風細雨般落到人的心田上,輕而易舉地撲滅了躁動的心火。
沈扶玉溫聲道:“大家不必驚慌,我即刻回派請示師門,必定給大家一個交代。”
鎮子離清霄派也不算遠,他到清霄派時還不到正午。
清霄派建於清霄山上,有天下第一派之稱。山門旁有一巨石,開派先祖在其上刻著派訓——“敢為天下先”,弟子上山下山皆可見。
沈扶玉剛落到巨石前,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活潑的聲音∶“大師兄!”
沈扶玉還沒轉過身回應他,來人便急匆匆衝到了沈扶玉的身邊,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仿佛見了主人的小狗一般親昵吵鬨∶“大師兄!大師兄!大師兄!”
沈扶玉被他撲得後退了幾步,方才穩住身形,他無奈地推了推緊緊抱著自己的人,無奈道:“程餘,好好走路。”
麵前的少年,也就是池程餘,看著不過十五六歲,活潑好動得厲害,聽見沈扶玉這樣說,他便收回了臂膀,嘴卻沒停,給沈扶玉說著自己此番下山的所見所聞。他說一會兒就得繞去沈扶玉另一側,走山階完全不看路,一蹦三跳,注意力一半在嘴上,一半在沈扶玉身上。
門派裡的外門弟子看見他倆,紛紛打起了招呼:“大師兄,六師兄!”
沈扶玉一一給他們回過,池程餘對他們沒什麼感情,哼哼了幾聲敷衍了事,繼續黏在沈扶玉身邊。
沈扶玉頭疼地看著他。池程餘是他六師弟,是沈扶玉親自帶回派裡的,就連名字,也是沈扶玉起的。
不同於沈扶玉的彬彬有禮溫潤如玉,池程餘相當桀驁不馴,剛來派裡的時候惹了不少麻煩,導致一段時間內派裡哀聲連天,雞飛狗跳,給沈扶玉抱怨的人越來越多。沈扶玉尋思著這樣也不好,便主動找到了池程餘,提出同對方切磋。
池程餘確實有桀驁不馴的資本,他天賦奇高,在普通劍修裡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存在。可惜他遇到的是沈扶玉,沈扶玉的天賦與修習時長都遠在他之上。他倆每次比試,池程餘都是鬥誌昂揚地來,再鼻青臉腫地走。
久而久之,池程餘也就不再自詡天下第一,看見就沈扶玉乖得很,變得相當尊師重道友愛同門。
唯一不太對的是,沈扶玉對他的碾壓吊打教育不僅治好了他的刺頭,還把池程餘對他的崇拜給打出來了。
池程餘從此不再追逐天下第一的名號,改為追逐沈扶玉,對沈扶玉言聽計從不說,還立誌要同另一人爭奪“小扶玉”的名號。
沈扶玉也不他嫌吵,就這麼一路聽著他的嘰嘰喳喳回了門派,見少年意猶未儘,他主動道∶“程餘,我還有任務要出。”
池程餘聽他這麼說,肩膀和頭瞬間耷拉下來了,不情不願地∶“那好吧……”
“大師兄,”池程餘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亦步亦趨地跟著沈扶玉,“要不讓我跟你一起出任務吧?我肯定不搗亂,我保證!”
沈池程餘的身體從十五歲左右開始就沒有再生長過,沈扶玉不懂池程餘是不是心性也隨之停滯了,不然對方怎麼天天跟一個小孩子似的?
“求你了求你了,”一提起這件事,池程餘瞬間來了鬥誌,圍著沈扶玉開啟了新一輪的滔滔不絕,“你就帶我去吧,大師兄,我給你打下手!”
“我真的不會搗亂的!”池程餘再三保證,“我都沒和大師兄出過任務呢,求你了帶我走吧,師兄!!!”
沈扶玉瞥了眼池程餘,池程餘一臉信誓旦旦,眼睛睜得極大,好似沈扶玉再不答應他下一秒就能哭出來似的。
沈扶玉哭笑不得:“怎麼這麼黏人?”
池程餘見沈扶玉有要鬆口的架勢,忙道:“我隻黏你啊師兄,我真的不會搗亂的,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不讓我做什麼我就不做什麼,你就帶我去吧,我一定一定聽你的話!求求你了!”
池程餘修為還是有的,帶著他倒也沒什麼。
沈扶玉見他一心想去,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道:“知道了,帶你去便是。”
“好好好!”
池程餘如願以償,黏在沈扶玉絮絮叨叨,沈扶玉隻安靜聽他說話,偶爾回應幾句,對方便更快樂起來,話又多又密,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似的。
池程餘滿腦子都是和他大師兄並肩作戰的美好願景,說得嘴都渴了,這才發現他倆走的不是下山路,奇怪地問道:“我們不立刻下山嗎?”
沈扶玉應了一聲:“對。先去找你三師兄。”
沈扶玉想起來他,又看了眼活潑好動的池程餘,難免提醒他幾句:“你入門晚,常常出門曆練,三師兄草烏又不常出門,沒見過是正常的。他是一名醫修,人很好,隻是說話和動作有些慢,你不要衝撞了他。”
池程餘才不關心除了大師兄以外的其他同門,無論是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不過大師兄都這麼說了,他肯定會照辦的,他道∶“我知道了。”
沈扶玉見他確實是記在了心上,這才放下了心,帶著他去見草烏。
草烏住在藥草山上,山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草。這些藥草都金貴得很,藥性也奇怪得很,為了保護它們也為了保護自己,沈扶玉和池程餘是禦劍飛過去的。
他們在一個密不透風的房子前落下,沈扶玉率先上前敲了敲門,道∶“草烏,我是沈扶玉。”
他說完,又給池程餘道∶“可能開門會有些慢,你等一下。”
池程餘十分理解,畢竟大師兄說了,這位三師兄行動和言語都有點緩慢嘛。
出人意料地,門很快就開了,裡麵走出來一位明眸皓齒的粉衣女子來,看見沈扶玉,她微微一笑:“大師兄,好久不見。”
池程餘如遭雷劈——三師兄,怎麼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