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傘(1 / 1)

沿海而立的國風度假酒店瓊樓生光,初秋微涼的細雨被竹林染上薄翠,寂寂如絲,散出些清寧的氣息。

為了與重要的投資人見麵,桑雀提前很久到了。

他緊張地整了整特意租借的名牌襯衫,打量過門廊幽深的會員茶室,卻沒敢進入,隻老實地等在院子裡。

印象中的奢靡酒店都是高聳入雲的建築,東港市這新地標還真是獨樹一幟,就連名字都很好聽:雲夢澤。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裝逼裝到讓窮鬼沒脾氣。

桑雀是遊戲公司的畫師,有收集素材的習慣。

他見周圍無人,便端起手機細拍那些靜立的竹子和小樓,忽見隻肥胖的橘貓在竹中窺視自己,不由對焦上去,漸漸忘記了縈回心頭的不安,莫名愜意起來。

透明雨傘掛不住的細雨彙聚成滴,緩緩而落,讓他的側臉顯得朦朧。

低頭垂眸的桑雀相當沉浸,沒發現茶室窗邊一直有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直至鬨鈴響了才恍然回神,咽了咽口水,和赴死似的進了茶室大門。

*

其實今天桑雀是來給個人獨立遊戲拉投資的。

他的本職工作成績並不出彩,幸而同期入職的HR朋友很有門路,竟為他爭取到了和集團高管見麵的機會。

商談、投資、創業。這些詞彙離循規蹈矩的桑雀實在是太遙遠了,可他是真的很想把構思已久的創意做出來,方才鼓足勇氣來到這裡。

“天使投資計劃也是集團的自我包裝啦,你要的那兩百萬根本不算什麼,大膽去講!”

朋友言辭輕鬆,可桑雀已經給公司打過六年工,薪資微薄,實在無法苟同兩百萬不算什麼的觀念。

況且他要做的又不是什麼高品質的3A大作,隻是個藝術化的文字遊戲罷了。

心緒不寧地進入茶室,桑雀對著旗袍服務員忐忑問好,茫然環顧後,目光落在這處唯一的客人背上,不由帶著懷疑靠近過去。

說懷疑是因為,桑雀從沒見過什麼大人物,所腦補出的投資人形象,是西服革履,帶著會反光的眼鏡,高高在上而嚴肅異常的。可此時竹簾後背對著他的那個高大男人,雖也穿著西裝,卻是很少見的綠色。

是孔雀綠吧?好像還要深一點,類似蒼墨了。布料也很華麗,仿佛藏著些絲光,仔細看又好像沒有。

桑雀有點走神,慢騰騰地繞到他麵前,待到終於看清對方的臉後,還是愣了下:好年輕。

看似隨性其實打理得極為精致的短發造型,五官深刻帶著隱約的混血感,一雙桃花眼瀲灩微涼,將高高在上的睥睨態度完全展露了出來。可M型的上唇又顯得優美無害,加之被衣色襯得格外白皙的膚色,依然是能讓人暗戳戳生出好感的大帥哥。

被顏值晃到的桑雀繼續因對方的青春氣息感到困惑:這投資人……大學畢業了嗎?雖然氣勢逼人,卻又像隻剛獨自生活的小豹,又酷又奶。

年輕男人似被盯得不悅,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下。

桑雀立刻回神:“你……你是陳先生嗎?”

本打算好用敬稱的,可他已經三十而立了,還是本能地這般脫口而出,一不留神就錯失了卑躬屈膝的機會。

這話講完,桑雀不禁在心裡抓狂:在意人家幾歲乾嗎?趕緊說清楚自己的目的啊啊啊啊!

年輕男人嗯了聲,仍有些疑惑似的,等著桑雀繼續表明來意。

桑雀趕緊落座到他對麵,按照HR朋友所教的那般,先露出個溫和好看的笑來。

事實上他也的確生了張還不錯的臉,算是上帝對這乏味又失敗的人生僅有的眷顧。可惜不講話時,桑雀修美的眼睛微微上揚,常給人種聰明的錯覺,再接觸下來,很快就會被發現遲鈍又窩囊的本性,反倒不討喜了。

微笑過後,桑雀見男人仍專注地盯著自己,忙移開眼神寒暄:“你早就來了呀,我還在外麵等呢,今天下雨了……”

啊,我果然不會說場麵話,快閉嘴吧。

桑雀更加尷尬,他不善言辭,對與人交流也沒欲望,每次有需求硬上時都能把天聊死。

男人終於開口,聲音磁性中又透著年輕人才有的清朗:“你是來和我談天氣的嗎?”

經對方提醒,桑雀終於把手裡一直抱著的文件夾遞過去:“不好意思,這是我的項目計劃書,請過目。”

特意選的磨砂半透文件夾,角落用藍色油漆筆畫了隻胖胖的長尾山雀,下麵是美術體的遊戲名稱。

《回憶淪陷》。

沒想男人卻愣住了,幾秒之後才接到手裡,無聲地翻過裡麵被打印出來的PPT彩頁,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莫名嗤笑了聲:“你三十了?看不出來。”

桑雀以為他會盤問項目的事,正在心裡默背連夜準備的專業資料,聞言不禁慌張:“是……哈哈,老啦。”

彆尬聊了。絕望。

桑雀空白的大腦裡緩緩浮出這幾個字。

男人又仔細地看了看他,而後把PPT一路翻讀下去,有足足兩分鐘沒再吭聲。

其實做項目計劃書是真夠為難桑雀的,他從小學習就不好,在語言表達和計算方麵都談不上有能力,畢業自名不見經傳的師範大學,全靠自學的二次元原畫糊口,想努力把產品概念和收益期望描述得誘人,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果不其然,男人忽把文件夾放下,用修長的大手點了點其中一處表格,直言不諱:“你成本和利潤這裡算錯了,按你的定價和收益期望,要賣出十五萬份拷貝才能實現。這銷量不算太多,但那是對熱門遊戲類型而言的,你有調研過同類競品的銷售情況嗎?”

……算錯了嗎?明明檢查過很多遍的。

對方說出第一句話時,桑雀腦袋就亂套了,在這年輕人麵前瞬間就從個失意的中年大叔變成了愚笨的小學生,以至於對後麵的問題也隻聽了個大概,小聲解釋:“遇到喜歡的都有玩,成績最好的那款,好像可以賣到十萬份吧……”

這年頭,年輕人要麼沉迷開放世界,要麼繼續槍車球,的確很難被樸素的文字遊戲所吸引。

男人的反應直來直去:“那你的遊戲會比最好的還要好嗎?我沒看出來哦。”

事實上他的語氣是非常輕鬆的,但那輕鬆中又隱隱透著股不屑,仿佛在說“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搞不清楚”,像針紮一樣刺激著桑雀毫無自信的心臟。他臉色肉眼可見地發白,手心裡全是汗:“我會努力做的。”

這種保證當然毫無價值。

男人瞧著他快要窒息的表情,眉眼間的輕鬆感變成了種更明確的犀利:“說實話,易迅集團是不會投資這種項目的。而且我敢保證,沒有哪個正常人會想投資你,除非你遇到個上頭又不懂行的冤種金主。”

很怕被否定,但常常被否定。家裡人也好,老師也好,包括公司的主管,都從來沒稱讚過桑雀。

其實這次來,他也沒敢抱太大希望,但真被這麼當麵評價了,還是比想象中難受許多。

桑雀覺得嗓子很乾,講不出體麵話來,不太順暢的呼吸讓他的眼瞼開始酸脹泛紅,沒出息透頂了。

一個大男人當然不會因為這種場麵就痛哭流涕,可桑雀從小就有淚失禁的毛病,被罵或者和人吵架講不過時,瞬間就能無意識地淌出眼淚來。

此刻他為了麵子拚命憋著,好想擁有機器貓的任意門,衝回家去躲起來。

男人沒想到他是這種反應,詫異而無語的同時,手機忽然救場般的響了。他稍微看過眼便站起身:“不好意思,接個電話。”

視線中那抹殘碧快步消失,桑雀終於吐出口氣來。

*

由於茶室外還下著雨,陳聿深便尋了個無人的閣廊,接通手機說:“哥,你遲到很久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是和記憶彆無二致的冰冷:“中午東港很堵,五分鐘就到。”

“好像有個人……把我當成你了。”陳聿深實話實說,“拉遊戲投資的。”

哥哥並不在意:“打發掉,那投資計劃是給核心員工的晉升獎勵,已經定人選了。”

真無情,六年沒見,本性不移啊。

陳聿深鬆了鬆領帶,難得好心:“不給個機會嗎?他人還挺不錯。”

“不會是長得不錯你才跟我廢話吧?”電話中的回答比想象中更不耐煩,“爸爸叫你回來不是讓你管閒事的。具體等我到了再說。”

通話被毫無預兆地掛斷,陳聿深表情也有瞬間的難看,過了片刻才走回之前的位子。

可那裡已經空空如也,文件夾和人都不見了,若非留下了把被主人遺忘的透明雨傘,簡直就像一切都未曾存在過似的。

他靜靜地透過窗戶望向桑雀曾在那認真拍照的竹林,眼色不悅。

剛開始還以為白襯衫是來搭訕加微信的,結果想多了。談投資就談投資,說兩句就要哭?哭了還落跑?

什麼嬌氣東西。陳聿深微微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