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霍刃每天都早出晚歸的。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每晚倒頭就睡呼聲震天。時有鳳也不關心他每天乾什麼,隻是準時準點的盼著門外呼聲響起,他才鬆口氣。
甚至哪天晚上要是沒聽見這呼聲,他會擔心的睡不著。
因為這意味著,大黑熊還沒睡著。
屋裡隻他一個人,雖然晚上他睡覺上了門栓,可第一晚來的時候,親眼見大黑熊一刀劈碎了門。
這門對大黑熊來說形同虛設。
黑夜模糊了所有邊界阻礙,到處漏風的薄薄屋子顯得深幽,一牆之隔的茅草屋嚇退了多少越來越近的犬吠聲。
但門口睡著的,是最危險凶猛的大黑熊。
時有鳳不知道霍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猜不透看不透。
看著沒有危險但又處處透著危險可怕。
嬉笑怒罵他沾全,卻在某些小事情上給與他距離分寸,讓他安心。
時有鳳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惡貫滿盈的山匪頭子是同一人,夜裡輾轉反側睡不著。
問不問都沒結果,或者說不論他說什麼,在他這裡都帶著猜疑。
月上高空,山間田野蟲鳴簌簌,靜靜的細風穿過橙子樹葉,帶起清淺晃動聲。
時有鳳微微翻了個身,左半邊臉壓在枕頭上睡疼了。
手指頭勾了一百隻羊,開始昏昏欲睡時,猛然驚醒——沒有鼾聲。
夜裡死一般的寂靜。
茅草屋裡的霍刃睜開了眼。
他抬手敲了敲破舊的木板牆。
“還不睡?”
男人低沉雄厚的聲音,冷不丁在深夜震動,床上的時有鳳霎時心裡緊了緊。
聲音還在黑暗的屋子裡縈繞,像是鎖魂的精怪朝他飄來,時有鳳悄悄拉扯著被子蓋過腦袋,屏住呼吸,蒙頭裝死。
對付時有鳳,霍刃簡直輕而易舉。
“哎,我那被褥一年沒洗了,平時殺豬宰牛濺得一身血漬,雙手就這麼揪著衣服摸摸,累到家裡倒頭就睡,衣服都沒脫。”
“小少爺,你聞著沒味兒吧。”
話音一落,時有鳳覺得鼻尖的腥味越發大了,被子裡又悶又熱,額頭冒著細細汗珠,一股酸澀泛惡心的氣味鑽入鼻尖。
但他仍舊悶氣不出,死死不動。
一牆之隔的霍刃雙手枕著後背,扭頭朝木牆對著,仿佛看到屋裡小少爺在被子裡死死憋氣。
嚇他怪可憐的。
不嚇又對不起自己。
可憐又軟乎的小貓咪誰不想逗逗兩下。
就小少爺那走三步喘一路的小體格,不出三下就撐不住了。
三、二……
還沒到一,霍刃嘴角無聲勾了勾。
窸窸窣窣一聲,時有鳳受不了似的掀開被子,仰麵的臉頰熱的泛著粉紅,嘴巴一張一合的,發出細細的換氣呼吸聲。
和小貓的呼吸聲一模一樣。
勾的霍刃心癢癢。
霍刃起身了。
動作稀裡嘩啦響的很,草席下鋪的是稻草,稍稍一動便夜裡大響。
小少爺此時定緊緊捏著被子,像是待宰的羔羊。
如此,還不夠。
他還抬手刻意給木牆一巴掌。
哐哐兩聲巨響。
腦海裡出現小少爺那雙瞪成銅鈴的圓眼,裹著被子死死縮成一團的樣子。
屋裡的時有鳳確實被嚇到了。
夜裡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時有鳳一直是和衣而睡,金釵也一直藏在腰間,此時手心緊緊揣著發抖。
但很快,有力的腳步聲隻在門口頓了下,隨即走了。
腳步聲沿著屋前的小路越走越遠,時有鳳心裡懸著的心跳,才逐漸隨著腳步聲一起變小了。
時有鳳閉了閉眼,像是用儘所有力氣似的,肩膀泄力,整個人癱軟在褥子裡。
他默默的哭著,想家想什麼時候能回去。
甚至開始想白天,起碼白天的時候,身邊有秀華婆婆和小柿子陪著,他會安心好過很多。
慢慢的夜更深了,時有鳳在擔驚受怕中也睡著了。
快點睡著,他也能在夢裡回到家裡,聽聽家人的歡聲笑語和寵溺的關心。
第二天清早,時有鳳還沒醒,就聽見門口有喵喵叫聲。
他睜眼,眼皮重又疼。
爬上樹梢的光從屋頂破瓦落下,明晃晃刺的時有鳳抬手遮眼。
屋外喵喵叫的厲害,無助害怕似的又不敢跑。
時有鳳腦袋清醒了,瞬間穿鞋子開門跑出去看。
“你,你乾什麼!”
時有鳳一打開大門,就見山包包一樣的男人蹲在地上,左手拎著一隻雪白雪白的小奶貓,右手拎著一隻碩大的老鼠。
他還把貓和老鼠湊近頭碰頭。
老鼠比小奶貓還要大。
小奶貓眼睛濕漉漉的害怕,小粉爪子一縮一張,一直不停的喵喵地叫喚。
“教貓捕老鼠啊。”霍刃瞥了眼撐門而立的小少爺,滿臉純良道。
目光上下一掃。
嘖,這麼擔心。
脖子領口的交領都沒理,小小的鎖骨都露出來了。
霍刃視線大大方方的掃著時有鳳的脖子,時有鳳低頭一看,臉霎時通紅。
砰的一聲,雙臂合門。
時有鳳抵著門口整理衣衫。
片刻,門又開了。
霍刃下意識看去,但眼珠子隻斜斜動了下,沒扭頭。
小少爺出來了,臉像上了一層細膩的亮粉又泛著紅暈。
霍刃把手裡的小奶貓高高舉起打量著,奶白奶白的絨毛,粉紅粉紅的鼻尖、嘴巴、貓爪,眼睛也是圓溜溜濕漉漉的。
就連那神情都相差無幾,無助的又怯怯的害怕還藏著一絲天真的希冀。
霍刃見時有鳳著急擔憂的樣子,慢吞吞問道。
“養嗎?”
時有鳳哪會養,隻是覺得同病相憐罷了。
難得頂嘴,“我自己都是籠中雀,還要圈養它嗎。”
霍刃一時竟然沒分清時有鳳話裡頭的意思。
是說時府養他的方式?還是說他把人放山上不讓回去?
瞧那委屈而不自知的樣子,怕是抱怨時府吧。
霍刃道,“那就丟了。”
時有鳳急道,“這麼小都沒滿月,它哪能活。”
霍刃道,“你又不想養,又不要我教它捉老鼠,又不要我丟……”下結論道,“小少爺真難伺候。”
霍刃說的時候眼睛撇到時有鳳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泡發的壽桃似的。
怕是昨晚哭著睡著的。
幸好他跑了,耳不聽為淨。
霍刃伸手撈來門口的木盆,把一貓一鼠放進木盆裡。
“小貓咪你沒人要咯,你自己看著辦,是你吃老鼠還是老鼠吃你。”
那老鼠感覺一個翻身能把小貓咪壓死,小貓也知道似的,對著龐然大物直往木盆邊緣縮,張大粉嘴喵喵叫的可憐。
時有鳳糾結一番,束手束腳的彎腰,伸出一根食指輕碰了碰喵喵無助的小奶貓。
小奶貓像是看到被救的希望似的,立馬朝著時有鳳細細叫喚,還用腦袋蹭那根試探的手指。
磨磨蹭蹭的,霍刃看著煩。
直接拎著小奶貓的後脖頸丟時有鳳的懷裡。
時有鳳忙伸手抱住,看著懷裡不再叫喚的小奶貓,嘴角不自覺露出笑意。
他沒養過貓,因為家人怕他被貓抓傷,但他又喜歡毛茸茸的觸感,每次都隔老遠叫滿白摸貓,滿白會一邊摸一邊告訴他手感。
原來摸在手裡真的很軟又安心的舒服。
“起個名字吧。”霍刃見時有鳳笑了,開口道。
時有鳳卻不肯,想著後麵等小貓長大了就放它自由。
霍刃見小少爺善良的天真,金口玉言似的道,“那就叫它好大兒吧。”
時有鳳睜大眼,這什麼名字這麼難聽。
霍刃聳聳肩,“你不樂意也管不著我怎麼叫。”
不一會兒,秀華婆婆和小柿子來了。
兩人都好奇怎麼來了隻小貓。
秀華婆婆還看著木盆裡的老鼠,驚訝開口道,“好大的竹鼠,這個節氣還這麼肥。”秀華婆婆說著,看了眼霍刃,試探道,“剛好燉湯給小少爺補補身體。”
霍刃側身沒看人,隻對時有鳳道,“快點洗漱,要到開飯點了。”
秀華婆婆瞧著男人嘴硬的樣子,這貓和竹鼠都分明是捉來逗小少爺開心的。
看小少爺紅月牙似的眼皮,想來昨晚又被嚇哭了。
秀華婆婆見小柿子愛摸小貓咪,便在屋簷下的洗漱架上,把“牙刷”和“牙粉”給時有鳳準備好。
一支昨夜泡軟的楊柳枝,一包小木盒裝的草木灰。
時有鳳接過,咬碎的楊柳枝的苦澀氣味在口中散開,草木灰澀口,一點點的齜著牙倒弄著。
最開始他很抗拒但又不敢表現出來,戳的牙齦生疼紅腫,到現在也還適應不了。
霍刃沒看哥兒洗漱的習慣,自己池塘邊逗他的草魚苗。
時有鳳洗漱好後跟著霍刃去吃飯了。
一開始在聚義堂吃飯,時有鳳眼睛都不敢到處轉,但現在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他發現了一個現象,來聚義堂吃飯的土匪越來越少了。
他們一去,就聽到一個牛鼻子翻天的男人拍著桌子罵。
“不知道是誰這麼缺德,我家那小貓還沒滿月就被偷走了。”
一旁有人哄笑,“誰這麼沒出息半夜偷貓啊。”
“八成是小孩子搞的。”
“要我發現誰偷到我家了,我定要砍他的雙手!”
凶神惡煞惡狠狠的,臉頰橫肉都在抖。
時有鳳眼眸微動瞥了眼霍刃,心底悄悄有個想法。
坐山觀虎鬥,兩敗俱傷。
他沒做過壞事,此時心虛地繃著小臉,偷偷伸出手指試探地朝霍刃指了指,對那土匪示意:就是這人半夜不睡覺去偷小貓。
但那土匪唾沫橫飛,壓根兒沒注意到兩人來了。
時有鳳有些心急,見對方沒察覺,那就望向霍刃,小小湊近一步開始挑撥離間。
“大當家,他說要砍了你的手哦。”
神情笨拙的青澀,一看就沒乾過壞事的小少爺,聲音也含糊著怕人聽見似的。
霍刃假裝沒聽見。
時有鳳看了看兩人間隔兩個手臂上的距離……認真地又朝霍刃挪了一步。
他自知煽風點火的功力不夠,所以距離取勝。
“大當家的,那人把你當做孩子,沒有一點尊敬。”
距離很近了,那小臉仰著下巴,隔著拳頭的間隙落下的溫熱氣息還是很明顯,霍刃覺得耳朵有些癢,酥酥麻麻。
霍刃一臉不明所以的揉了揉耳朵,扯著嗓子道,“你剛剛說什麼?抱歉我沒聽見。”
近距離大嗓門下,震得時有鳳睫毛細抖,眼底水眸都在顫。
時有鳳捂著耳朵遺憾歎氣,“壯年早聾。”
霍刃眼沒瞎,時有鳳那小心機沒得逞的失落和憋勁兒儘收眼底。
他大搖大擺跨進門檻,從後背攬著那氣勢憤怒的土匪,“是我,你要如何?”
悶雷震耳,嚇得驚牛四一抖。
牛四扭頭見是霍刃,忙滿臉嬉笑討好道,“啊呀,那隻貓本來就是要孝敬大當家的,承蒙大當家喜愛,是我老牛這輩子的福氣啊。”
霍刃好兄弟一般摟了摟牛四肩膀,“嗨呀,自家兄弟我就沒客氣哈。”
牛四瑟瑟發抖,連著應和。
他娘的,你嘴上說著好兄弟自家人,天天拿刀砍人。
還是每天情緒穩定的發瘋砍人。
牛四痛苦,不知道明天他還能來這裡吃飯嗎。
一旁人偷偷給牛四道,“你是不是得罪時少爺了?他剛剛在給那屠夫吹枕頭風。”
牛四驚詫,“我,我就偷偷看了幾眼啊。”
沒想到看著人畜無害多看一眼就會碎掉的小少爺,背地裡竟然這般心機睚眥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