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恩人?(1 / 1)

聚義堂是臥龍崗最高規製的夥房,早晚定時定點開火,在這裡吃飯的土匪能敞開肚子吃。

以前土匪吩咐廚子煮的多,又挑剔剩下多,吃到最後,一桌子殘羹冷炙。

霍刃當大當家後,改變了方法。

這個方法婆子們倒是輕車駕熟歡喜的很。

喂豬誰不會啊,吃完了就往人碗裡添一點,沒吃完不給添。

這活倒是很得罪人,不過能管這個夥房吃食的,家裡都有男人撐著,要麼人緣好,要麼身手好。

李婆婆就是這裡夥房的管事人,腰間圍著白淨的包袱,微白的鬢邊插了一支木釵,整個人利索有神。這裡坐的土匪,小時候多半喝過她的奶水,對她還是有些情麵的。

一個個土匪坐在桌前,等著粗瓷海碗倒下來一瓢瓢稀粥、饅頭、鹹菜。

“誒,李嬸兒手彆抖,我吃的完!我比周嬸子家喂的豬還肯吃!”牛四嬉皮笑臉道。

牛四一張嘴慣會哄得人開心,但此時也忍不住抱怨道,“又吃清粥鹹菜啊。”

要到青黃不接的時節,男人們可不管這些,但是操持生計瑣事的女人們不得不精打細算。

李婆婆道,“最近糧食吃緊,有得吃就不錯了!”

忽的,牛四把目光投向了時有鳳。

其他土匪也暗暗看了過去,幽暗的琢磨,如狼似虎。

時家有錢有肉有酒。

小少爺那青絲如瀑,暗淡的屋子裡也閃著銀輝,側麵的耳、頸比上等白豬油瞧著還滑膩,嘴巴不知道抹的什麼,比村裡任何一個哥兒女人都要漂亮勾人。

人他們享受不到,上貢點吃糧總可以吧。

這些算計貪婪的目光落在時有鳳身上,時有鳳後背汗毛倒豎。

時有鳳下意識往霍刃那邊挪了挪,怯怯開口道,“你們隻要給我爹娘送一封平安信,他們一定會給你們錢糧的。”

“求求你了,我娘她身體不好,受不了驚嚇刺激,她肯定擔心我,你們提出的什麼條件她都會同意的。”

時有鳳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擔憂焦急和迫切的懇求幾乎讓他有些哽咽,眼裡泛著透亮的水光。

霍刃沒說話,仍舊聽戲似的一粒一粒的夾著花生吃。

牛四聽後,反而覺得有詐,“現下出山,時家堡的人肯定等著兄弟們送人頭。”

眾人又想起時家堡那挑釁的信件,說不定此時正漫山遍野搜尋入山路口。

其他土匪覺得窩囊憋氣,牛四可不覺得,謹慎保命要緊。

此時,三當家也出聲說話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況且小少爺被擄至山裡,也屬於無妄之災,要不是時家堡挑釁咄咄逼人,我等早就放小少爺下山了。”

兩人三言兩語就下了定論,一屋子土匪心思不定,哪還有時有鳳能說的。

時有鳳心裡那點希望一點點破滅,他告訴自己不要著急,但想著他娘的身體,如何能不著急。

屋子裡安靜下來,暗暗潛伏著一雙雙惡劣又憤懣憋屈的眼神。

時有鳳坐在凳子上,眼裡默默濕潤,神情已經飛向了遠在山下的時府。

“李婆婆。”

霍刃把木盆往自己正中央挪了挪,昂著胡子拉碴的下巴示意婆子開飯。

李婆婆剛剛聽話聽進心了,此時才反應過來她一直站在大當家麵前,還沒給人上飯。

她腰間端著大簸箕,裡麵裝滿了白饅頭,伸手抓了一把又一把饅頭放霍刃麵前的木盆。

直至那木盆裡的白饅頭壘不動了,遮住了時有鳳落寞憔悴的臉,李婆婆才問霍刃夠了嗎。

霍刃不做聲,解下腰間的寒刀哐地放桌上。

李婆婆又麻利地從簸箕裡掏出六個雞蛋,見霍刃手還放桌下不動,又掏出粗瓷海碗盛了碗米粥。

“行了。”霍刃雙手上桌拿筷子,終於發話了。

時有鳳麵前白花花一片,以為自己眼睛哭出問題了,一抬頭一抹眼,眼都看圓了。

這是人的飯量嗎?

驚地時有鳳從想家的憂思中回神,不由地盯著霍刃像看什麼怪物一般。

霍刃察覺時有鳳的目光,冷道,“看什麼看。”

“沒見過人吃飯啊。”

時有鳳縮回視線,乖乖巧巧不做聲。

霍刃伸手把一旁的兩個木碗放時有鳳麵前,惡聲惡氣道,“這不是時府,沒人伺候你我的小少爺。”

說完,粗厚的大手往時有鳳的海碗裡丟了四個饅頭,兩個雞蛋,哐當哐當砸的,砸得瓷碗偏三倒四的螺旋舞。

好凶。

李婆婆看不下去,彎腰偷偷道,“小少爺,雞蛋是大當家特意給你的,其他人都沒有的。”

時有鳳忙捧著碗,對霍刃道,“謝謝。”

他沒著急吃,先是飛快又小心地掃了眼白饅頭,見皮麵上沒有黑手指印才鬆了口氣。殊不知這做派又落進霍刃眼裡。

霍刃抱著大海碗,稀裡嘩啦一碗粥往嘴裡倒,本就吃相粗魯,此時還故意吧唧嘴巴。

時有鳳眉頭跳了跳,拿著一個饅頭,悶頭一點點的撕著往嘴裡送。

小口小口的,腮幫子都不見咬合咀嚼的動作。

像是霍刃小時候喂的小奶貓,吃一點就停下,嘴巴鼻尖都是粉粉的,不想吃了,就夾著嗓子細細嬌嬌喵了聲,然後圓眼無辜地望著他。

不過小少爺倒是沒這個膽子。

隻埋頭吃。

艱難的吃了一個後,手指又抓了個饅頭,白白的饅頭白白的手指,又慢慢的撕扯著吃。

時有鳳確實覺得難以下咽,但想要回家想要病好,就得補充體力。就管吃下就行,不要管味道,他麻木的安慰自己。

吃完一個就吃不下了,但想想家裡人焦急等著他,想著家裡豐盛可口的飯菜,想著一家人燈火可親其樂融融的場景,他又艱難的繼續吃。

巴嗒巴嗒淚珠掉進木盆裡的饅頭上,時有鳳怕大黑熊又罵他,趕緊抬袖擦拭,嘴裡塞饅頭的動作更加遮掩似的發急。

“咳咳~”

時有鳳嗆到了。

但是偷偷瞧大黑熊沒看過來,鬆了口氣。

饅頭實在太乾,時有鳳嗓子眼都被吸乾了,吞咽都顯得乾澀困難。

想要喝水。

他悄悄的看了眼霍刃旁邊的稀粥和蛋花湯,他這裡沒有。但是不遠處門口有個大木桶,土匪們都會自己去打一碗蛋花湯。

可這意味著,他要穿過密集的土匪桌,去挨著一群土匪排隊。

八仙桌擺放的緊,土匪們都壯而麵凶,背對背而坐的土匪們中間留有縫隙小路,但根本不夠人走路。有土匪起身盛湯,都會粗嚷著嗓子,叫兩邊土匪挺直腰背讓一讓。

他走這條小路,必定碰到土匪們的腰背胳膊。

想想那個畫麵,如同如入了一排排虎視眈眈的狼窩,時有鳳就頭皮發麻緊張害怕。

時有鳳捏著饅頭一臉焦急猶豫,強吃著饅頭,嘴角也嚅囁吃不動了。

霍刃假裝沒看到他這樣子。

送給小少爺麵前的饅頭雞蛋他還挑三揀四嫌棄不乾淨。

輕易得來的不知道珍惜。

現在知道要他自己去取蛋湯稀粥了,反而屁事都沒有。

他知道小少爺沒這個膽子,跨越重重土匪去那木桶邊。

也沒膽子使喚他去。

不過,霍刃還是想知道,到底小少爺是怕他些,還是更怕那一群土匪些。

可能到時候隻得眼巴巴求他了。

霍刃翹著長腿,悠哉悠哉地,嘴巴張開閉合間,兩口吞個白饅頭。

再大聲嘬嘬稀粥,長長滋溜吸著蛋花湯。

羨慕的時有鳳悄悄吞咽了下口水。

這時,門外那群“山猴子”又來趴門口了。

七個孩子站在院子裡撐脖子踮腳努力吸著氣,吸著從屋裡飄出來的白饅頭香氣,聞著饞出口水的蛋花湯。

眼睛直直的冒光,看著像是饑腸轆轆的小野狗。

孩子們的夥房是在村中,一天隻早晚一碗粥一個饅頭。

七八歲孩子運動量大又在長身體,每天山裡田間上躥下跳的,那大鍋飯的標準根本吃不飽。

霍刃上任後,給他們夥食翻倍了,但還是不夠,每天眼巴巴饞這裡。

但這些孩子們不敢進屋。

屋裡是有名有姓排得上名號的大土匪的地盤。

牛小蛋隻有在這時候才會想他爹牛三。

牛三的威名已經出了山,周圍村子城裡,誰不知道這惡貫滿盈的土匪牛三。

但作為這樣一個大土匪的兒子,牛小蛋從來沒吃飽過。

他爹從來不歸家,歸家就醉醺醺地摟著女人,回來指著他娘和他罵。

有一次他爹回來見他和他娘在吃雞蛋,揪著他耳朵就是一頓打罵。說他在前麵拚死拚活,養家糊口不容易,娘倆竟然偷偷背著他吃好吃的。

牛小蛋望著他爹肥的流油的肚皮,看著他身上簇新的細麻衣裳,最後看著他給女人們的金釵珠寶 ,默默沒說話。

在他爹眼裡,他和他娘都是不用吃的物件,時常看著礙眼便是拳打腳踢。

他發誓,他長大後一定要殺了他,再帶他娘吃好吃的。

可他再恨他爹,每次到聚義堂外,他爹礙於情麵,會從裡麵丟一個饅頭出來。

不過,他已經好幾天沒見他爹了。

也不知道這次又去哪裡逍遙快活了。

此時腳步不能跨屋子裡,但牛小蛋的眼睛早就飛進去了。

饞嘴的眼睛一改陰鬱,謔,大美人兒今天也來吃飯了。

像是村裡臟兮兮的豬圈裡,混進來一頭白淨漂亮的迷茫小羊羔。

像是趕著吃斷頭飯的肥豬堆裡,大美人兒嬌滴滴的手指捏著一絲白饅頭,蹙著眉頭吃的委屈擰巴。

不吃給他們吃啊。

可給牛小蛋他們急的發愁翹首以盼。

時有鳳很難不注意到門外動靜。

他抬頭望去,那七雙渴望的眼睛齊刷刷的望著他。

時有鳳頓時有了個注意。

或許是土匪給的壓迫感太強了,比起經過摩肩擦踵的縫隙小路去打湯,此時站起來朝那群孩子喊話,顯得也不那麼局促害怕了。

時有鳳唰地就站了起來,周圍土匪也望了過來,霍刃也是。

時有鳳緊了緊袖口裡的手心,目光越過自動物化成豬頭的土匪們,朝那群孩子開口了。

“你們誰願意幫我盛一碗蛋湯,我就給誰一個饅頭。”

話音一落,孩子們眼睛一亮,目光又落在了霍刃身上,周圍的土匪也看向了霍刃。

盛湯得一個饅頭,孩子都躍躍欲試。

但進屋子,沒人敢進來。

除非大當家許可。

時有鳳不知道這不成文的規矩,隻點了一個看著膽兒壯的孩子,“你,過來。”

牛小蛋覷了眼霍刃,見霍刃端起粗瓷大碗咕嚕咕嚕喝湯,霎時機靈道,“好嘞,謝謝夫人。”

霍刃聞言差點噗出湯。

霍刃頓了下,接著一言不發的咬著饅頭,吭哧吭哧的乾飯也不管麵色驚詫的小少爺盯著自己看。

時有鳳心緒不寧地坐下。

他驚詫如被雷劈中,但反應過來後也慶幸霍刃沒開口反駁。

當著這麼多土匪麵否認這個稱呼,那他的處境隻會更加危險。

可“夫人”兩個字聽的時有鳳心裡直犯惡心。

直到牛小蛋盛了碗湯過來,他還沒從可怕中回神。

孩子黑乎乎的手端著湯放他桌前。

時有鳳隨手拿了個饅頭,遞給牛小蛋。

他恍神遞差了,沒等牛小蛋接住,饅頭就掉地上了。

白饅頭滾了滾,變成灰撲撲的饅頭。

時有鳳聽見動靜回頭,牛小蛋已經彎腰撿起來了,有些氣惱不發,一雙狼崽眼暗暗的瞧了時有鳳一眼。

正當牛小蛋準備出去時,手裡饅頭被奪走了。

他正咬牙發怒,抬頭發現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手,手臂上還有一條長長的猙獰疤痕。

不等牛小蛋認命憤恨離去,霍刃又給他塞了個白饅頭。

“走吧。”

牛小蛋一頓,而後齜牙一笑,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霍刃拍了拍灰撲撲的白饅頭,敷衍地吹了三口氣後就塞進嘴裡。

他察覺到時有鳳盯著他看。

就他小少爺嬌氣。

這時,一旁的李婆婆開口了。

“大當家的,你對人也太凶了。你這樣,人是不會跟你同心的,要是你不喜歡,我倒是喜歡這個有孝心的小少爺,給我做兒媳我保管好好照顧。”

牛四扭頭吆喝,“大當家怎麼不喜歡?不喜歡能天天窩著屋裡睡?”

“牛寡婦日盼夜盼望地緊嘞。”

“大當家可是自從時少爺來後,晚上就沒出去過。”

李婆婆笑眯眯道,“那還有個樣子,有家室了,就彆像以前天天晚上不回去。”

時有鳳心口怦怦跳,連日來大黑熊都識趣的保持距離,此時聽這些話如墜冰窟。

這便是溫水煮青蛙嗎?讓他日漸鬆懈戒備,最後才露出淫邪真麵目。

捏著筷子的手指忍不住細細抖著冷顫,時有鳳閉了閉眼,想極力冷靜,可是抬手間坐了一個磨刀霍霍的大黑熊,無論如何都冷靜不了。

還有一屋子狼吞虎咽的土匪。

眼淚無聲吧嗒滴在桌子上。

埋頭吃饅頭的霍刃瞥見桌上濕潤的水珠,抬眼見小少爺又在哭。

他本不想管的,但見時有鳳用指甲無意識扣自己手心,他歎了口氣。

伸手握住了那細白的手腕,輕而易舉的像是捉了一隻憐弱的貓爪子,冷不丁的,時有鳳眼皮抖得厲害,眼眸動了動不敢看那男人手,隻眼淚撲簌簌的掉。

霍刃掰開他緊緊拽著的手心,冰涼細滑的手感摸著倒是舒服,隻是霍刃沒其他心思,隻是在那手心比劃了字跡。

時有鳳卻看不懂,淚眼懵懂的盯著粗長的手指在手心裡比劃。

那手指的倒刺戳的手心泛著一圈圈的紅,刺疼逐漸襲來,時有鳳忍不住要縮回手。

土匪說厭惡哭和淚,那他把淚水滴在土匪的手指上,說不定嫌棄的就不碰他了。

時有鳳剛想把腦袋傾斜讓淚珠砸那手指上,下一刻麵前一暗,轉眼間他被攬在氣息濃烈的胸膛,耳邊落下溫熱低沉的私語。

“已經送了平安信。”

霍刃見人還在發抖的怕,剛剛又做什麼投懷送抱?

一貫懶得解釋的他,麵無表情道,“隻是夜晚出去站崗。”

一群土匪聽見霍刃解釋,紛紛說他不夠男人,怕啥小少爺。

李婆婆倒是歡喜的給霍刃麵前的盆子添了兩勺粥飯,欣慰道,“知道疼人了就好。”

時有鳳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隻覺得耳邊鬨哄哄的,他被攬去懷裡的一刻應激的耳膜刺痛,耳鳴一片。

時有鳳睫毛驚栗抖著,視線慌得亂逃,這一掃,看見那禁錮著腰間的手臂。那雄渾有力的手臂上肌肉蓬勃,唯獨手腕處有一條長長的傷疤。

時有鳳一下子就不掙紮了。

他抬眸仔細望著近在咫尺的臉,粗野的輪廓蒼勁的下顎,那雙眼黑而深。

像極了那日在巷子裡救他的恩人。

當時人帶著鬥笠看不見臉,時有鳳隻記得大概印象。

手臂上有長疤痕,下顎胡子短厲,小麥膚色灰撲撲的一身,高大又糙的很。

兩者都符合了。

時有鳳壓根就沒把恩人和身邊的土匪聯係在一起過。

時有鳳腦袋亂了。

救他的和綁他不讓下山的,是一個人。

還是同一天,兩次出事。

時有鳳癡癡地怔愣著,一時忘記他還被抱在男人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