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半後。
臨出門前,穆平安打開木櫃旁放著乾淨衣物的紅色漆木箱。
裝碎銀的荷包旁邊,有一道劍穗。
兩寸長的白玉蕭墜子為飾,看起來十分名貴,跟半箱子粗布麻衣很是不搭。
這是姐姐穆青霜留下的佩飾。
爹娘給的,要麼遺失,要麼壞了,剩下的這個,大概是整個住處最值錢的東西。
穆平安每次外出,都會放進褡褳中隨身攜帶,生怕被盜或是遺失。
此刻,他掂了掂荷包的重量,不由彎起唇角,成就感湧上心頭。
“姐姐說剩下的銀兩夠我躺三年,這都過了兩年半了,荷包裡的銀子幾乎沒少。”
穆平安驕傲地道:“照著這個勢頭,我不隻能過三年,還能過十年,甚至二十年也不為過。”
闔上木門,落上鐵鎖,穆平安從碩果累累的桃樹下經過,踩著潤濕足履的草地,來到溪水引流形成的魚池邊,將昨夜投下的漁網收了起來。
“運氣不錯。”穆平安拎起三尾鯽魚,一條五斤重的草魚,將剩下的小魚拋回池中。
經過菜地時,他刨了半個背簍的土豆,又順路摘了些白菜、辣椒、西紅柿,填滿了背簍,這才輕車熟路地順著山路下山。
雲雀從山頂上飛來,停在他背後的竹簍上。
這兩年多來,雲雀每日卯時都會飛去山頂上,半個時辰後回來。
得益於雲雀的勤奮,穆平安精神日漸勃發,氣力也恢複了不少。
當然,穆平安自個認為,這些都是他縱情勞作、陶冶情操的功勞。
集市屋樓密集,車水馬龍,熱鬨無比。來往趕集的行人,叫賣的攤主,樓裡的食客,絡繹不絕,閒談聲、吆喝聲,吵鬨聲不絕於耳。
穆平安一如既往地在街口鋪開麻布,擺起小攤賣他自己種的新鮮蔬菜。
對麵山羊胡子的老大爺早就已經坐在那兒,正手持草帽扇風,見了他,見他擺的東西,不由輕哼一聲,露出不快的神色。
“大土豆,大土豆,新鮮的大土豆!”大爺聲音洪亮。
穆平安嗬嗬一笑,吆喝得也很起勁:“小土豆,小土豆,新鮮的小土豆!”
這打嘴仗似的叫賣聲,吸引來了個身著粉衣長裙的少女。
少女頭上雙丫髻,名貴的簪花珠玉為飾,身後跟著一位身著褐色錦繡綢衫的中年人。
另有兩名小廝抱著剛買的玉杯茶壺和綾羅綢緞,滿頭大汗地停在兩人攤位中央的過道上。
“家裡要設宴款待除妖的天師們,我才買了這麼點東西,再多買些新鮮的蔬果魚肉回去掩人耳目,母親應該不會責備我,”粉紗少女嬌俏道,“你說是吧,劉管家!”
劉管家手裡的胭脂、首飾盒子都拎不下了,無奈點頭:“小姐考慮周到。”
“隻是這一邊大的,一邊小……”她最後看向右側。
劉管家看眼色,立刻轉向老頭那兒。
“老伯,這些菜,我們都要了。”
“謝謝,多謝小姐。”山羊胡子老頭收起銅板,瞪了對麵身著灰撲撲麻衣的少年一眼,揚眉吐氣。
穆平安虎著臉,大聲喊道:“小土豆好啊,和中養胃,健脾利濕,一小顆抵得上一大顆,數小顆完全超過一大顆的功效,賣小土豆!賣小土豆!”
那粉衣少女果然朝他看來,穆平安目光看向彆處,卻吆喝得更起勁了,更有遠處的行人朝這邊過來。
趙語歡的目光落在穆平安臉上,不由輕“咦”出聲。
以前她跟著爹爹,去滄琅山曆練兼遊玩的時候,見過一個獨自曆練的少年。
那時她年幼,隻有被家族高手保護著遠觀的份。
饒是如此,她卻對當時那位少年印象深刻。
而這位,容貌竟和那位少年有八分相似。
穆平安麵前擺著蔬菜和鮮魚,他身穿漿洗得泛白的棉麻短打,腳踩一雙芒鞋。
那短打一看就是穿了好幾年,沒破,但舊得很,頂多乾淨。腳下草鞋編得也不夠規整,一看就知道,不是買的。
而對麵的少女,身著綾羅外籠薄紗,人麵桃花,明眸皓齒,長發柔亮如流雲,嬌俏可人。
趙語歡好奇地收回視線。
大哥自兩年多前那次曆練後回來,瘸了腿,後來雖然治好了腿,但斷了的腳筋接上後也不似原來那邊靈便,一蹶不振至今,形容憔悴,極少出門。
而這位少年,雖落魄,卻神采奕奕。
“這些,我也全都要了。”趙語歡爽利地說完,又對穆平安道,“但你看看,我的家仆手裡都滿了,不如你帶上你的這些,和我們去一趟趙府吧。”
趙府,滄琅縣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
民間對修士極為推崇,因為修仙者們會為民除害,解百姓疾苦,又有呼風喚雨之能,騰雲駕霧之術,無不叫人景仰。
左右攤主一聽“趙府”二字,再看這位平日一道賣貨的少年,便換上一臉羨慕。唯有那個大爺,收起攤子,在穆平安沒注意的時候,看後者的目光充滿了慈愛。
這麼多年一塊兒賣菜,沒有交情也有感情。
他其實挺看好這少年的。小小年紀自食其力,不甘人後,長得也非池中物,怕是不會一直賣菜同他搶生意的。
不管怎麼說,在周圍的小商販們看來,能為修士送菜,能進趙府一觀,那簡直是尋常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既然有天師除妖,這個時候去趙府,或許並非好事。穆平安將賣得的銅板收了起來,目光平穩,道:“配送,這是另外的價錢。”
趙語歡麵露不悅,拋了個銀光閃閃的東西過來。
穆平安接到手裡,掂了掂,銀子!少說有一兩!
穆平安生怕她反悔般,立刻將菜好好放回去,背起竹簍,麻利地跟上她。
趙語歡頓時啼笑皆非。
帶他去見大哥的心思也淡了。
……當年那位出手間大開大合的少年劍修,豈會是如今這般小氣吧啦的財迷模樣。
穆平安送到朱紅大門口,便要把東西放下。
趙語歡道:“當然要送到廚房!不然你讓本小姐親手背背簍,還提著四條魚嗎。”
穆平安道:“竹簍不能給你。”
趙語歡:“……”
“那你還不跟我進來!”趙語歡皺眉。
朱紅大門大開,淡紅色煙霧迎麵而來,穆平安被嗆得咳嗽了兩聲,抬起袖子擋住口鼻。
偌大的趙府內,迷迷蒙蒙,樓閣回廊儘數籠罩在煙霧中,看不真切。
趙語歡招呼道:“快進來,快把門關上。”
眼前視線不及三尺,穆平安渾身警覺,有種進狼窩的感覺,遲疑間,被搡著進了門。
“這是方弈天師在驅邪除妖……”趙語歡輕聲道,麵上帶著神往與景仰。
穆平安低垂著頭,認真地走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天師嘛,就是凡人對修士的尊稱。
他在家裡墊櫃腳的雜書裡,看到過姐姐說的什麼泥丸宮、密藏,天府等修煉之法。
而一般修丹田的稱作靈者或聖者;修密藏的稱作元修;修泥丸宮的叫炁修;修天府的主修三魂七魄,又叫天人。
還有混修的……
故而一些內行人的術語,修士自己都不一定能弄明白,更不用說普通人了。
因此能夠驅邪除妖的,人們乾脆統一稱其為天師。
反正都是逆天而上的修士。
而但凡有能耐的修士們,對此稱謂也都欣然受之,其實凡間遊曆的修士大多水平有限,稱不上那般高名。
穆平安思緒飄遠,滄琅山較為偏僻,山腳下的滄琅縣城才巴掌大,雖不算富饒,但頗有底蘊的世家也有好幾家。
一般的邪祟妖靈,那些世家自有族中修士解決。
若是這些世家都沒能立刻解決的,那得是多難纏的妖邪。
“這濃煙便是天師弄出來的,但凡霧氣所及之處,肆意亂竄的凶祟妖邪無處遁形,都會被天師第一時間知悉。”趙語歡介紹道。
“是嗎……”穆平安半明半惑,他怎麼從這迷霧中覺出了一股妖氣?
仿佛這煙霧不是天師弄出來,而是妖邪的棲身、防身之氣。
“我、我先走了。”穆平安不想蹚渾水,主要是他也沒那能耐。
與其留下來幫不上忙,不如離開。
省得命喪於此,還要有勞這出手闊綽的人家再多搬運一具屍體。
趙語歡道:“等等,這煙霧繚繞的,萬一你亂走生事怎麼辦,還是我送你出去吧!”
“有勞。”穆平安坦然受之。
“哼,”趙語歡道,“膽小。”
除妖這麼有意思的事情,這人竟然不感興趣。
穆平安悻悻一笑。
見他脾性挺好,趙語歡反正無聊,送他來到趙府後門。
“夫人有令,天師除妖,閒雜人等不得外出!”
兩個身強體壯的家丁披堅執銳,兩把錚亮厚重的長刀交叉,把出去的後門擋得嚴嚴實實。
“五小姐,夫人讓你回閨房等待,不可出來隨意走動。”
這兩均是趙府大夫人直屬的護衛,都有著堪比凡蛻第二境的修為,很是儘職,很是無情,沒有商榷的餘地。
“是是是,知道了。”趙語歡隻翻白眼,很乾脆地拽著穆平安往趙府裡走。
穆平安被迫由她扯著衣袖,遠離那朱紅大門,走得是一步三回頭……
“反正你也出不去了,不如就先跟著我吧。”趙語歡道,“我帶你去看好玩的。”
“額……”穆平安很有禮貌地拒絕道,“你我素不相識,我若貿然跟著你閒逛,萬一有危險,帶上我,會連累了你。不如我先回廚房,等能出去了再出去。”
趙語歡見他這麼有自知之明,道:“這有什麼的,我叫趙語歡,你呢?”
“……穆平安。”
“你叫平安,那我更要帶上你了!”趙語歡道。
“……”
穆平安跟著趙語歡,從後門繞到有假山的庭院,換了條路往前。
趙府太大,一路上,穆平安硬是背著竹簍不撒手,趙語歡給他三兩銀子他都不賣。
倒也不是穆平安不心動,主要是這竹簍是姐姐編的。
是姐姐采藥時用的竹簍。
他用了三年依舊嶄新如初。
也不知是用了什麼密法,這竹簍好像能自己清潔似的。
每日他用過後,第二日便乾淨結實得像是有人細細地把每一根竹篾縫隙的汙垢都一一清理過,又加固過一般。
兩人回到廚房,剛踏入門口,穆平安便聞到一股古怪的腥臭味,他下意識伸手拉住趙語歡。
一道金黃色泛著白光的影子從兩人中間一竄而過,消失在桃色霧靄中。
趙語歡半晌才回過神,神色驚惶,道:“你看到沒,剛才有道光飛竄過去了!”
穆平安看得十分真切。
那是一隻腹背金黃,頸下白毛的狐狸!
淡紅色煙霧中隱隱透著的妖氣,和這狐狸身上的如出一轍!
“好像是隻狐狸。”穆平安故意壓低聲音,顯得極其沒有自信的樣子。
“是狐狸!”趙語歡雙目明亮,大聲道,“我看到了。”
穆平安看向廚房灶台邊的地上,突然呼吸一滯,他總算看到了腥臭氣味散發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