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開始隨予清的眼神又開始不太好使了。二人下船後便在點了朱砂的羅盤指引下一路不停。
般般也不知現在她們在哪,隻一路跟著這個羅盤向北行進。日暮時分,殘陽血紅,不遠處的村莊隱隱約約。
“小姐,今夜我們要不在前麵的村莊借宿一宿?”
“也好。”
這村莊瞧著近,卻走著遠。
待二人走進村裡時,太陽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此時無風,隻有村口的燈籠悄悄發出微弱的光。
正巧有老人佝僂著背走出門潑水,般般向前詢問:“老人家,可否今夜讓我們借宿一宿?”
老人打量了眼前的兩個人,緩緩點了點頭。
進屋後,老人就在她們暫住的房中擺上了飯食,手指著示意她們去吃。
待到老人出門後,般般湊到隨予清跟前小聲說道:“小姐,這老人家莫不是個啞巴?”
“這不巧了嘛,現在應該啞的一個瞎的,般般你可得好好的。”隨予清笑著打趣道。
她家小姐又開始胡言亂語了,般般隻無言拿起熱騰騰的饅頭夾上鹹菜遞給她家小姐。這樣填飽肚子,好歹比乾糧強些。
她家胡言亂語的小姐握住她的手,好像聽見她心裡說的話了,“委屈你了,以後到鎮上了我們去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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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夏蟬聲聲早已遠去,隻餘秋蟬寥寥。
有人推門而入,有人酣睡正眠。
入門即見桌上飯菜一空,心中一喜。
兩個青壯年扛起床上的姑娘走入山林的深處,眾人緊隨其後。
將肩上的姑娘仿若破布麻袋般啪地扔在地上,姑娘們恍若未覺,青壯年後退回到人群中。一個步履蹣跚的灰衣白須戴兜帽老者走到最前,虔誠地下跪,低頭,嘴巴張合似乎念念有詞。
身後男女老少約莫有二三十人,也齊齊低頭跪下,啞巴老人赫然在列。
此處場景莫名透著詭異的氣息,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油然而生。
靜,太靜了。
半夜三更,沒有蛇鼠蟲鳴,沒有風吹草動,隻有老者含糊的言語聲。
一眾人等對著一個山間的大坑靜靜跪立著。
灰衣老者皺眉,似有不對。
揮揮手,其中一個扛人的短打青年向前側耳。
灰衣老者抬手,短打青年遞給他一把刀。
老者毫不猶豫地將刀插入姑娘胸前,沒有鮮血噴射。活生生一個姑娘頃刻間變作了一個饅頭。
另一個姑娘亦是如此。
看著插著短刀的兩個白花花大饅頭,老者冷笑,眾人驚疑不定。
老者轉過身指著啞巴老者一揮手,啞巴老人雙手比劃著什麼,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無人理會,兩個手下將啞巴老人向坑拖去。
四周仍是一片寂靜,隻有拖拽聲、沒有詞句的叫喚聲和冷眼無數。
“為何殺人?”一道冷冷的聲音驟然響起。
抬頭,才發現身後夜色深處的樹上不是皎潔月光,而是白衣公子。
這聲音怪熟悉的,草叢後打坐的隨予清蹙眉。
一些不太好的回憶湧上心頭。暫且先按下欲動的般般,想是現在最好是靜靜觀望,不必現身。
實在是不想見到他,雖然現在也看不清……
灰衣老人動了動嘴角:“乾你何事。”說話倒是流暢,原來不是啞巴。
其他人仍無話,也不知是真啞還是假啞。
手下人動作繼續,啞巴老人已被拖至坑邊上。
拖拽使得坑邊附近碎石掉落,卻聽不見落地聲回響。
“錚!”清亮拔劍聲肅然於秋風中。
隨著拔劍而起的清亮響聲,還有隨予清突然變清明的雙眼。
月明星稀,枝葉扶蘇,白衣翻飛,劍載月光,風動流穗。
美人如冷玉。月光不單戀寶劍,亦從玉琢的臉上悄悄滑落。
一切都徐徐展於眼前。
塵世亦無塵。
醒來多日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的重新看清了外界,沒有一絲迷蒙蒙塵的阻隔。
隨予清笑了笑,果然是他,還是這副舊模樣。
拔劍顯然是震懾到了眾人,手下停住動作,回身望向灰衣老者。
“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昆吾劍?水雲渡長澤君?”灰衣老者撫須正視他,而後冷笑。
“但不論你是何人,今日我想要誰死誰就得死!”
公子不語,提著隻出鞘半尺的昆吾飛身向下。昆吾回鞘,劍未出鞘,隻左橫右掃,兩人被甩至樹下,林鳥驚飛上天。
灰衣老者隻冷冷看著,“今日若無人獻祭,神明怪罪無人能擔待得起。”
白衣公子扶起地上瑟瑟發抖的老人。
灰衣老者搖頭嘲笑道:“愚人一個!神明是不會護佑你的。”
白衣公子不做理會。
老人聽見此話,掙脫白衣公子扶住他的手,“撲通”一聲膝蓋著地跪下來,朝著深坑連連磕頭。
無人對戲,一旁的灰衣老者仍演得儘興,振臂高呼:“神明護佑,神明護佑!”看著有幾分癲狂。
白衣公子回身結印,直直向灰衣老者喋喋不休的嘴攻去。
一擊不成。
灰衣老者靈巧飛身避開,大笑不止。“無知愚人,你能奈我何?”
昆吾出鞘,劍透寒光,直指灰衣。
灰衣老者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一副臭脾氣。”
昆吾挑起灰衣甩向一邊。眼隨劍走,劍氣純粹,氣勢如虹。
老者借力從樹樁上彈起,握拳揮向白衣。
公子不避,揮劍掃起地上落葉。
落葉遮擋視線,拳頭不變方向,直破層層落葉。
葉落,婉若遊龍,白衣已閃至灰衣身後,一劍刺向了灰衣。
灰衣折腰,昆吾截下劍氣揚起的幾縷白發。
老者貼身向前,打起鷂形形意拳。鷂乃禽中最雄猛,向後展翅快如風。入林能把頸肩取,翻身再把咽喉擒。
白色和灰色在夜色中糾纏。不久即隱約見灰色呈現頹勢。
“小姐,他……”般般小聲道。話未說完,隨予清便捂住了般般的嘴。
聲隨人至,話音剛落,人便到了跟前,拳頭隨之而來,勁風直掃人門麵,刮得般般臉生疼。
發灰的皮膚裹著暴起的青筋,撐得手上不見一絲皺紋,死氣之下透出強悍力量。
白衣公子和老者幾個回合後,本落身在離老者稍遠的南邊,沒能聽見北邊樹後草叢的聲音。未料想到老者突轉方向向數丈之外的草叢。
般般被嚇得睜大眼不能動彈,隻記得擋在隨予清身前。
拳頭未如預期落下。
一大片玉色披帛從身後嗖地飛出,擋住了老者發灰的拳頭不止,還把拳頭幾圈捆住,以拳帶人甩上數丈之上的半空,再將人狠狠向地麵摔去,震起地上落葉層層和浮塵陣陣。
白衣公子轉身回望。
玉茗交領裙織銀繡翠濤色方勝紋,月白裙擺上戧針繡大朵暈色紫紅海棠,柳腰輕係雪青軟煙羅,雙臂玉色薄紗羅披帛狀如挽月,翩若驚鴻。
發如雲,鬆鬆挽就,鬢上斜插一支重瓣金蕊紫萼纈暈垂珠棠花玉簪。月影遮麵,隻能看見一截皓頸。卻已是似新月新暈,花樹堆雪。
風吹棠花月溶溶,美人當如是。
白衣公子本似冷冷深潭的雙目染上異色,立在原地。仿佛在透過什麼去看月光輕籠的乾淨臉龐,看那雙透亮清明的雙眼。
般般一直都知道她家小姐長得好看,但今時今地是除去麵容也奪目的好看,恍如上古神女畫像陳展於眼前。
老者當即起身,急促地咳嗽起來,頂著幾片枯黃落葉的兜帽下吐出今夜的第一抹紅。“你們不得好死!”說話的聲音帶上了明顯慍色。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拳頭沒能打破柔軟的布料,而後人被拍飛。
話音剛落,老者已重新揮拳向隨予清。未隨予清回擊,已有人擋在前揮劍。
老者肩胛被刺,再次倒地。白衣公子按劍於老者頸上,看向隨予清。隨予清看出他的意思——隨你處置。
隨予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莫非看出她是誰了?但沈芩天生長著一副愁眉啼妝的病美人模樣,可以說這張臉和她從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況且奪舍本也不是肉眼可鑒的。
他定是認不出來的。
地上的老者嘴上卻仍在叫囂,語氣恨惡:“你們不死更待何時。”
二人不以為意。隨予清向前欲掀開老者始終嚴實如一的兜帽。
此時,變動即起。
“小姐,看那邊。”般般手指深坑驚呼。
隻見深坑邊上的啞巴老人已聞聲拿起地上的短劍猛地插入胸口。老人身子一倒,倒入坑中。
隨予清飛身向前阻止。電光石火間,誰也沒來得及。
她隻來得及抓住老人衣角。老人掙紮劇烈,隨予清半身也不受控得被帶得跌入其中,眼見是也要掉進去了。老人胸前褐衣洇濕一片,望著黢黑看不見底的坑,她咬咬牙,沒有鬆手。
不是妖邪就是人禍,醒了之後就沒順過,她簡直是倒黴透了。
腰肢猛地被人一攬,隔著腰間的軟紗羅,男子手臂的滾燙溫度傳遞至腰間,甚至能清楚感知到突起的青筋,連肌肉的跳動也清晰可覺。
粗布質劣,撕拉一聲裂開。嵌著黑泥的指甲劃過她的手背,再也抓不住她的手終於向下掉了。
腰被人抱住猛地帶回地上,一個站不穩,整個人靠在了身後人身上。臉側緊緊貼上了身後人的劇烈跳動的心臟,她連忙掙脫離身。
她現在想掉下去了,下麵可能還更好應付。
耳邊是灰衣老者的愈來愈遠逐漸變淡的大笑聲。良久,坑內才傳來一聲悶響。
看著腳下鮮血四濺的泥土,隨予清終於轉過身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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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家主,代家主,著火了,著火了!”有人跑著進門氣喘籲籲地說道。
“這麼開心的做什麼,沒看我現在焦頭爛額的嗎?著火了就去滅,開心個什麼勁。”書桌後的代家主邊回答著,邊將剛批好的文書拋給來者,緊接著翻開又一遝文書,筆下生風。
“滅了之後把這文書送去水雲渡。”
全程連頭都沒抬起過,也可能抬了,但是桌上的書卷雜物堆積如山,像是將人埋沒了一般。
抬了也看不見。進門前看不見人,進門後也瞧不見模樣。
但來者都知道他們代家主一定在書房,畢竟他業務繁忙到平時如廁都還要批文書。
來者提高聲量:“真的要滅掉嗎?”
“著火不滅等著把彆春山燒沒嗎?有事稟報,無事退朝。”
“祠堂裡的那盞命燈真的要滅掉嗎?”
“什麼?”代家主噌地站起身來。
弟子終於在時隔不知是十天還是半個月後瞧見了代家主地真容,一張娃娃臉滿是驚喜。
隻見代家主一把推倒麵前地文書,半個身子越過書桌拉住弟子的衣袍,滿眼懇切:“真的嗎?不是騙我的?不是我出現幻覺了?”
“真的,真的,長老們現在都在祠堂等......”弟子還未回稟完,隻覺一陣風刮過,代家主邊沒了影子。
留下一串癲狂喜悅的笑聲,“師姐師姐,我不乾了,我不乾了,我終於可以撂擔子不乾了哈哈哈哈哈......”
揚塵四起,代家主終於累瘋了。
果然,他們彆春山沒有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