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一)(1 / 1)

純白惡魔 priest 6490 字 10個月前

“烏鴉……烏鴉……”

有個孩子嚎得電鑽似的,繞著他的腦袋裝修了一圈,吵得他想入土,遂努力把耳朵往胳肢窩裡埋。

“電鑽”不依不饒地追殺上來,唾沫星子四濺,連“雷霆”再“雨露”地衝著他耳朵眼灌:“嬤嬤快來!烏鴉動了!他動了!”

這一嗓子大概能把衛星震下來,他漂浮的意識一失足陷進了腦殼,餘波蕩起眼淚,衝開了他的眼皮,陌生的世界就這麼撞了進來。

謔,好清楚!

他先是驚歎,隨後又有點迷惑:我視力有這麼好嗎?

借著不散光也不夜盲的眼,他很快看清了周遭:

這是間沒開燈的小屋,十幾平米,有個矮門和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門框又窄又矮,個子高的,進屋時弄不好得先鞠個躬,寒酸的小窗透過來些許微光,照著四壁蕭條、室如懸磐。

屋裡隻有他本人和一個小妖怪……等等!

一張浮腫變形的大肉臉湊過來,跟著眼淚下來的鼻涕將落未落,正顫顫巍巍地懸在他鼻尖上。

神啊,這是什麼品種?!

受到驚嚇的男人爆發出了超水平的力量,猛地平移開一尺,逃離大鼻涕貼麵。這一動就是一陣天旋地轉,他眼前一黑,伸手抱頭,抱到了一把擀了氈的頭發,往下一捋,幾乎有及腰長。

我是誰?

腦震蕩的男人瞪著眼,一邊等眼前的星星散開,一邊茫然:我在哪?我乾什麼的?這發型趕的什麼潮流?”

這時,門開了。

一個女人響應了“電鑽精”的召喚走了進來,手裡拎著個盆。

腳步微妙地在門口頓了頓,她若無其事地走進來,伸腳撥開電鑽精:“閉嘴,滾開。”

她的相貌著實不壞,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麵對美麗的異性,人們本能想端著,男人趕緊歸置五官,打算體麵地衝她笑一下,不料牙還沒露出來,腦袋先被對方一把薅了過去。

彆看這位美人手不大,手心卻布滿了勞動人民的粗繭,手勁大得驚人,差點把他腦袋擰下來。

“沒腦子的蠢貨。”美人揪著他的頭發,對著男人空蕩蕩的腦袋檢查了一遍,撂下一句“等著”,又步履匆忙地出去了。

男人呆呆地頂著一頭亂發,人醒了,魂還懵著。

方才的女人不算老,但也絕對不是青春少女了。

他瞥了一眼,就注意到她憔悴的形容、粗糙的手、變形的關節、破破爛爛的衣服。她的形容、氣味,甚至走路姿勢,都昭示著她過得很窘迫,長期從事重體力勞動。可是濃密的長發、整齊漂亮的牙,好像又在證明她營養充足。

除此以外,她還有一張輪廓柔和的小尖臉——下頜骨狹窄,咬肌不發達,這意味著她平時吃的東西容易咀嚼。

好多矛盾信息,以及——

“她是我什麼人?”

顯然,他們關係很近,因為她的動作早突破了社交距離,但不親密,也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

她在門口對上他目光的瞬間回避了一下,有點微妙,仿佛厭惡他,又仿佛隱約帶著點愧疚。

就像已經給大郎熬好了藥的潘金蓮。

“不會吧?”他更迷惑了,因為自覺還算識趣,“人端茶他滾蛋、收綠帽好聚好散”,這點起碼的禮貌他還是懂的,怎至於討人嫌到這種地步?

那麼是爭遺產貌合神離的兄妹?

也不像……

忽然,他想起另外一種可能。

不會是父女吧?!

有……有點合理!

他一睜眼就感覺心慌氣短肌肉無力,可不就是老邁年高?

不孝子見他心虛,沒準是正在腹誹他老不死。

他這會兒腦殼空得像氣球,八成就是因為阿爾茲海默!

“我已經這麼老了?一輩子都快過完了?”他愣了愣,隨後心裡湧起巨大的驚喜。

“真的假的?”

年老癡呆,壽終正寢,簡直浪漫。

寒來暑往過一生,先變回個沒記性的孩子,再變回沒牽掛的嬰兒,彆人離世隻還皮囊,他可以把靈魂一起卸下……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拖累子女,因此他決定趁這會兒明白,趕緊自己滾蛋。

幸福來得太快,他立刻就要掙紮起來出發走四方,誰知才一伸手,笑容就消失了。

“嘖,”他盯著自己的手觀察片刻,心說,“就知道這種好事落不到我頭上。”

那隻手雖然臟得活像打了三層馬賽克,但還是能看出細皮嫩肉來,不是老人的手。

剛支棱起來的脊梁骨沒精打采地塌了回去,“電鑽精”湊了過來:“烏鴉。”

他尋思:“烏鴉”是在叫我?

方才視角有點嚇人,這會兒他坐起來了,才看清“電鑽精”隻是個小男孩。

男孩拖著鼻涕、光著脊梁,身上隻穿了一條破破爛爛的大褲衩,看著可能有六七歲……說不好,這崽實在太胖了,小小一個人,都被肥肉擠變形了。

“你突然就病了,我們都嚇死啦,”小男孩扒著床沿看著他,“主人來回跑了三趟來看你呢,還罵了嬤嬤。烏鴉,你好點了嗎?”

烏鴉——因為實在想不起自己叫什麼,男人姑且認下了這個吉利的花名——感覺孩子嘴裡的稱呼都一股封建土腥味。

“嗯。”烏鴉說到這,忽然覺得語言也很陌生。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不是他的母語,但他不光能聽懂,還能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烏鴉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說:“我一聽你叫我,趕快就醒了。”

小胖墩沒回答,張大了嘴瞪著他,好像聽見了狗吠人言。

烏鴉:“……”

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烏鴉想摸摸小孩頭緩解尷尬,一伸手又看見指甲縫裡的泥,忍不住歎了口氣:“有水嗎?”

胖墩——嘴還沒閉上——木然地抬手一指,烏鴉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見牆角戳著一根孤零零的水管,鏽跡斑斑的,歪脖子的水龍頭對著地上黑黢黢的下水口。

烏鴉:“……”

無水池設計,還挺時髦。

水壓有點小,水質居然還不錯,旁邊牆上掛著個變了形的不鏽鋼杯,似乎在暗示這水能喝。烏鴉慢吞吞地扶牆站起來,洗乾淨手,接了一杯嘗了嘗,沒什麼異味,於是靠在水管邊小口喝。

直到這時,小胖墩才回過神來:“你、你跟我說話嗎?”

烏鴉:“啊,不然呢?”

胖墩震驚:“你以前好久好久……好幾天才會說一句,也不說這麼長的話!”

烏鴉聽說,比孩子還震驚:我?這麼酷?

他灌了口涼水壓驚,隨後意識到自己崩人設了,幸好隻有個學齡前兒童聽見。

他開始胡言亂語:“唉,是啊,我真的不喜歡說話,但是現在頭好暈,脹氣……看出我頭比平時大了兩圈嗎?對吧,所以要通過嘴把裡麵的氣排出來。”

以小胖墩那幼兒園在讀的文化水平,果然分不清腸子和腦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烏鴉裝模作樣地按太陽穴:“病到腦子了,我要變傻了……”

胖墩:“你本來就是傻子呀!”

烏鴉:“……”

好孩子,嘴真甜。

胖墩觀察了他一會兒,緊張起來:“烏鴉哥,你不會摔倒的時候撞壞頭,不傻了吧?”

烏鴉也緊張了:“怎麼,你們……咱們這當傻子很有前途嗎?”

“對啊,你不傻怎麼能賣那麼高價!”胖墩發愁,“客人定金都交了,過幾天結完尾款就要把你帶走了,要是買回去發現你又不傻了,這可怎麼辦?”

烏鴉再一次被孩子話裡的信息量震驚:這裡頭還有買賣人口的事?!

可是一個臭烘烘、腦子還不好使的老爺們兒,賣點是啥?腎?

烏鴉問:“昂貴的我賣多少錢?哪的冤……客人給的定金?”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客人,但主人說,”小胖墩翹起蘭花指,吊起嗓子,拿腔拿調地學道,“我們烏鴉是罕見的黑毛黑眼,看他的個子多麼大,臉版多麼正,還是個安靜乖巧的傻子,品相再好也沒有了。要是在地麵上,他能值一輛車錢,低於三萬塊我們不談的。”

烏鴉歎為觀止:“威武!”

胖墩嚴肅地叮囑:“所以你不能生病,不能死哦。”

“我儘量,”烏鴉眨眨眼,故意放輕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可是真奇怪,好好的,我怎麼會生病呢?”

胖墩立刻手舞足蹈,連比劃再解說,烏鴉從孩子顛三倒四的描述中提煉出了大概場景——他頭一天就不對勁,半夜開始吐,吃什麼吐什麼,今天一站起來,忽然就仰麵厥了過去,頭暈可能就是碰瓷大地時候磕的。

前半段有點像食物中毒,後半段就有點詭異了,聽說過摔寸勁兒一下摔死的,沒聽說過什麼姿勢能把腦子一鍵格式化。

胖墩:“主人也不知道你怎麼了,讓你先在醫院住著觀察幾天。”

烏鴉:“……”

他看了看歪脖子水龍頭,又看了看斑駁矮小的牆,緩緩抽了口氣,鼻子裡湧進了一股新鮮的下水道味。

“這裡是醫院?”

不是集中營?

胖墩:“對呀!”

烏鴉忍著目眩,靠牆緩了半天,等攢夠力氣,他就抬腳往小屋門口走去。

“好家夥,”他站在門口環顧周遭,心想,“還不如集中營。”

原來“天黑”不是因為夜晚,這裡就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地下空間,難怪到處都是下水道味。

小屋門沒鎖,大概是因為沒必要。這裡被監獄似的大高牆包圍著,門口隻有一條窄道,大約二三十米長,兩頭都鎖著。小屋牆上有幾排油漆刷的鬼畫符,疑似文字——他一個也不認識。

好消息,除了智障,他可能還是文盲。

目光越不過高牆,烏鴉不知道牆外有什麼,凝神就聽見車聲、音樂聲和叫罵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絮絮的,和地下城的燈光一樣晦暗模糊。

什麼病人會被囚禁起來?精神病?

小胖墩跟過來拽了拽他:“烏鴉,你不要亂走了,還是快回去躺著吧。嬤嬤去找主人了,馬上就回來。”

烏鴉凝視著眼前的高牆,輕聲問:“主人是什麼人?”

“主人是查爾斯先生,查爾斯先生是偉大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烏鴉:“……”

哈……哈什麼?

哈利波特斯拉?

“那嬤嬤呢?嬤嬤又是什麼人?”

“人?”胖墩疑惑地一歪頭,“嬤嬤不是人,是漿果。”

烏鴉一腦門問號:這又是哪門子黑話?

胖墩看了看他,老氣橫秋地點點頭:“看來你真是頭脹才話多的,不是不傻了,那我就放心了。”

烏鴉:“……”

謝謝你哦。

“你是不是總看到嬤嬤和主人在一起,就以為她也是人呀?”靠譜的小朋友就掰開揉碎地給大傻子講,“不是的哦,其實嬤嬤跟我們一樣,都是漿果,但是她比較厲害,她是種母,管著我們,我們都是她生的!”

烏鴉:“你是說,她是你媽媽?”

“什麼呀,不是‘馬’,她是嬤嬤,嬤——嬤。”

烏鴉微微一挑眉。

在他們說的語言裡,肯定有“媽”這個詞,不然他不會在想表達“母親”的時候脫口而出。但小孩好像不明白“生了我的女性”就是“媽媽”。

“你剛才說,你們都是嬤嬤生的?”烏鴉想了想,又問,“‘你們’都有誰?你還有兄弟姐妹啊?”

胖墩眨巴著無辜的小眼睛:“‘熊笛’什麼煤?”

雞同鴨講。

烏鴉歎了口氣:跟幼崽說話確實折壽,難怪輔導小學生作業致癌。

沒用的大人總是唉聲歎氣,小朋友卻一點也不嫌棄他,耐心地解釋:“不是‘你們’,是‘我們’,‘我們’當然是我和你啊,烏鴉大傻瓜!”

“行吧,咱倆還成一輩人了。”烏鴉放棄了跟幼崽溝通,“她生我?我生她還差不……”

他話音卡住,目光也凝固了——不遠處有一塊臟兮兮的玻璃窗,一道不知從哪掃過來的光路過,玻璃上映出了人影。

他看見小胖墩旁邊站著個削瘦的黑發男性,全身幾乎隻剩一具高大的骨架,整個人空蕩蕩的。自來卷的長發垂到了腰間,臟兮兮的打著綹,蓋著一張鬼似的熟悉麵孔——是他自己的臉。

他看著挺淒慘,但異常年輕,幾乎是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樣子。

一個念頭氣泡似的浮起,他恍恍惚惚地想:“這不是我剛遇到老師時候的年紀嗎?”

氣泡升到高處,“啪”一下消散,他回過神來。

“老師?”他又莫名其妙起來,“那是誰?我還有老師?就把我教得大字不識一個?”

“嬤嬤怎麼還沒回來?”胖墩揪著他的衣角探出頭,“我該回去啦。”

“對了,”烏鴉問胖墩,“你怎麼也來醫院了?”

“檢查身體,”小胖墩有點羞恥似的,扭扭捏捏地說,“我體重不達標。”

確實,這孩子不能再胖了。

烏鴉正想安慰孩子“好好鍛煉肯定能瘦”,就聽胖墩愁道:“不達標我還得繼續增肥,唉。”

烏鴉噎住了,半天,他才氣如遊絲地擠出一句話:“寶貝兒,以什麼物種的標準看,咱還需要增肥?”

小胖墩皺著臉:“我們肥雛的標準呀!”

肥……什麼?

烏鴉想了想,蹲下跟胖墩麵對麵:“你知道的事好多啊,能不能教教我?”

這年紀的孩子都禁不住捧,胖墩聞言,立刻挺起胸脯:“嗯!”

“你叫什麼?”

“小六!”

“小六?”

好敷衍,還不如“烏鴉”。

“我是嬤嬤生的第六個漿果,就叫小六。不過其他種母生的第六個漿果也都叫‘小六’,我們那有好多小六。”胖墩有點不高興,“不如你們的名字好聽。”

“嗯……那‘肥雛’是什麼?我也是‘肥雛’嗎?”烏鴉故意激他,“這些你不會也全知道吧?”

“我當然全知道!”胖墩攥著拳頭接受挑戰,“嗯……肥雛是什麼?肥雛就是我呀!你當然不是肥雛了,傻大個烏鴉,哪有你這麼柴的肥雛?”

很柴的烏鴉:“……”

“行!那我不是肥雛是什麼?”

胖墩小六:“你是種公呀!”

烏鴉一側歪,差點拍在門板上:“等……小哥哥,你說我是什麼?”

小胖墩:“種——公!”

烏鴉感覺自己可能確實智障,腦子是真不夠使,區區倆字,差點把他前額葉燒了。

“啊!”這時,胖墩小六叫起來,“是主人!偉大的查爾斯先生來了!”

烏鴉順著孩子的手指望去,看見了傳說中的“偉大主人”。

不用打聽對方的事跡,他一眼就能看出這位“查爾斯先生”的偉大之處——他……它身高大約一米五,臂圍目測至少七十公分,沒脖子,粗壯的膀子上鑲著顆三角腦袋,頭頂一對大耳朵,中間夾著撮灰毛……分明是隻大灰耗子!

一米五的大灰耗子!

它佝僂著,各處身體比例介於人鼠之間,短而粗的前爪蜷縮在身前,指甲上閃著寒光。

儘管相貌挺原生態,但先生的打扮非常文明:它身穿格子襯衫和牛仔背帶褲,凸出的尖嘴上還架著一副文質彬彬的方框眼鏡,仿佛是個鼠中程序員。

直到這時,烏鴉終於抹掉了一頭的霧水,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隻大灰耗子飼養的家畜種公。”他滿心驚歎,“爺爺個拐的,還挺炫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