兢兢業業乾十年 頌朝二十八年,盛夏十……(1 / 1)

頌朝二十八年,盛夏十分。

破舊的黃土屋裡、潮濕悶熱。早都破了的窗紙斜斜的掛在窗棱上,偶有一絲絲風拂進,吹得嘩嘩作響,帶著隱隱刺鼻的酸黴味兒。從窗戶往裡看,一麵黃肌瘦的女孩身著汙濁的原色葛麻衫褲,躺在炕上正睡得香。

烏霾的天空飄了細雨。

一陣風吹過,攜帶著雨點,掠過窗欞,撲在須蓉的臉上。

好涼。

熟睡中的她皺了皺眉頭,伸手摸了把臉,濕乎乎的。

下雨了?

須蓉驟然清醒,猛然坐起身透過窗子看,簌簌的雨滴打在荒蕪的院中沒清理乾淨的野草上,黃土的地麵已經起了泥濘的水窪。她一股兒腦下了炕,發現院中晾曬的草藥天麻早已被放到了避雨處,方才鬆了口氣。

今年能不能過個好冬,就看這些天麻了。

由於長時間吃不飽飯,須蓉十分的瘦。十三歲的身量也普通孩子八歲那般高,四肢細長,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她彎腰卷好漏了線的褲腿,又小跑著去門口的破架子上摘下蓑衣穿好。緊接著拿了兩套補的不能再補的蓑衣,疾步出了門。

她要去接母親和弟弟。

說來難以置信,半個月前須蓉重生了。

上輩子,她差點就當上頌朝第一女皇。可惜她惡事做儘、德不配位,登基第一天,就被貼身丫鬟彩圓背刺。在她倒下的最後一刻,須蓉聽到了文武大臣們暢快的一片叫好聲。

那時須蓉感覺自己的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珠翠金簪散落一地,鮮熱的血涓涓流淌。

看著鐫鏤龍鳳、朱欄彩檻的德慶殿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這一生手段用儘的站在權利之巔,就是為了填補少時無枝可依的空虛感,現在屁股剛坐上皇位呢,人就要涼了?

隨著眼前一黑,等她再醒來就看到自己少時破落的家。

她真的寧願自己沒活過來。

上一輩子的這個時候,爹爹受奶奶攛掇替二叔出兵,戰死的消息剛一送到,她與弟弟和母親三人就被掃地出門。那時須蓉還不懂得控製自己的脾氣,不甘受辱拎起棍子胖揍了自己的親奶,坐了十天的牢。緊接著飄搖的家就遭遇了百年難遇的雪災。黃土糊的破屋子龜裂漏風,她和弟弟娘親三個人穿一件棉襖,家裡連個像樣兒的被都沒有。那種寒冷,讓他們幾次徘徊在生死之間。

好在,她權鬥時為了防人暗害讀了不少藥理醫書,知道村子裡的北山上長滿了還不被人熟知的藥草:天麻。

到不了秋天,這味草藥的作用便會被名醫發現,傳遍大街小巷。隻要她那時拿去賣,就能換到銀子。

須蓉拿著蓑衣走到村口時,雨已經下大了。

潑天的雨幕正好碰上富紳梁家的馬車回來,路過時車輪毫不留情的濺了她一身泥。搖晃的車簾隱約露出梁家大兒子,梁大富不可一世的麵孔。

雨幕中,她看到了娘親陳秀月消瘦的攜著瘦的小雞仔兒一般的弟弟須光啟腳步踉蹌的踩在泥水裡,一時有些愣怔。

上輩子因貧寒須蓉受到諸多欺辱,她勵誌奮發圖強,要被人看得起。後來機關算儘、手握大權時,早已失去初心。

即便母親和弟弟被政敵折磨而死,也沒令她從欲望中醒來。

如今看著一大一小的兩隻落湯雞,須蓉一時梗塞,深吸一口氣拎著蓑衣跑了過去。

“娘親!是長姐!長姐來接我們了!”須光啟站在雨裡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須光啟今年五歲,因為營養不良看著也就三四歲的樣子。

陳秀月看見須蓉目光卻有些膽怯的閃躲。因為臨出門前須蓉曾再三叮囑她不要去借錢。現下錢沒借到,隻怕須蓉又要和她發脾氣。

“快穿上。”雨水順著鬥笠嘩嘩而下,在須蓉眼前形成雨幕。她很不喜歡這種潮濕感,皺著眉頭把大蓑衣遞給陳秀月,隨後打開小的蓑衣往須光啟身上套。

陳秀月一麵穿一麵小心的看著須蓉的臉色。須蓉的脾氣是暴躁的,發起火來十頭牛都拉不住。現下見大女兒的情緒穩定,心裡暗暗鬆下一口氣。

須蓉給須光啟穿好蓑衣,又從懷裡掏出那塊洗到見不得原本顏色的手帕,將須光啟還在淌水的小臉擦乾,緊接著又把手絹遞給陳秀月。

瓢潑般的雨幕,大到看一切都霧蒙蒙的。雨滴密集、快速的打擊在地麵、草木、和三人的蓑衣上,發出振聾發聵的刷刷聲。陳秀月的話從來不多,故而母女二人一路無言,倒是須光啟在二人之中嘰嘰喳喳。

這樣的氛圍一直持續到路過陳桂芬家、遇見窗前我見尤憐般賞雨的陳桂芬。

陳桂芬是陳秀月的大姐,她雖相貌不及陳秀月標誌,但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比多受磋磨的陳秀月還年輕幾分。已快四十歲,身著淡粉色繡紅色菊花交領褙子,站在種滿了綠油油植被的窗子前,還風韻猶存。

陳桂芬一抬頭,就瞧見須蓉他們仨像落湯雞一樣淋在雨中。

“呦!五妹,帶著孩子們在雨裡泡澡呢呐。”桂芬吊著眉梢,笑意盈盈的仿著大家太太那般婀娜的站姿笑盈盈的調侃道。

相比於桂芬的鮮豔裝扮,陳秀月穿的是不知是撿了誰剩的葛麻青裙,縫縫補補,洗了不知多少回早就沒了顏色。

桂芬和秀月二人一母所生,桂芬是老大自小驕縱什麼都要最好的,秀月是老五性子溫和,向來謙讓。原本姐妹二人關係還不錯,自從秀月拒絕將須蓉嫁給桂芬婆家的傻侄子,便被桂芬記恨上了。

陳秀月小心的看了眼須蓉的臉色,見須蓉還算冷靜,暗暗鬆了口氣。

須蓉究竟不是當年少不經事的小女孩了,她淡淡的回以陳秀月個安撫的眼神,便和陳秀月朝家走。

這一切在陳桂芬眼裡成了落荒而逃,遂嘴角一撇,不屑的呸道:“一窩子慫包。”

陳秀月仍舊充耳不聞。

陳桂芬看著她馬上要走遠的的背影,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夠痛快,刻薄的喊道:“活該死了丈夫,有人願意娶你那不成樣兒的閨女,還不識抬舉呢,以後是預備把她嫁給老光棍兒做小兒了吧?”

尖銳的聲音穿過層層雨幕,清晰的飄進了母女三人的耳朵裡。

陳秀月消瘦的身形一頓,感覺有一股悲憤堵在了胸口。

窮鄉僻壤的人是刻薄的。自打丈夫死後,陳秀月受儘了白眼和屈辱。可家裡沒有頂事的男人,她寡母帶著兩個孩子,遇事隻得躲,遇苦隻得吞。

陳秀月緊咬牙根,最終還是把憤怒咽了下去。

才五歲的須光啟不懂大人的隱忍,但他聽懂了大姨娘的話,像個小炮仗一樣要衝出去為姐和母親討公道。

陳秀月將其按住。

“大姨母說的對。”須蓉一把揪住了須光啟的蓑衣領子漠然的說:“是蓉兒不識抬舉。”她踢了一腳掙紮的須光啟,須光啟才老實了:“將來若大表姐遇到這樣‘好’的親事您可要抓住了,莫錯過。”

官場上明誇暗諷的話兒須蓉早就摸的透透的,言語上的虧自然輪不到她吃。

說完她也懶得打這沒用的嘴仗,便轉身往回走。

趾高氣昂的陳桂芬一時愣住,沒想到向來明槍直仗的須蓉能說出這番話來,她反駁也不對,應下來也不對。待反應過來緊接著惡狠狠的喊道:“有你個坐過牢的小妮子說話份兒嗎?沒人教的東西!”

屆時三人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雨裡陳秀月聽著遠遠傳來的氣急敗壞的聲音,竟覺得有幾分舒暢。

三人到了家,蓑衣上的水成串的淌在屋裡黃土鋪的硬邦邦的地上,有些臟。須蓉叫陳秀月帶著須光啟先去換了衣服,自己則去起灶燒火。

夜晚外麵的雨聲漸大,年幼的須光啟喝了稀溜溜的米湯便自己蜷縮在炕上睡著了。須蓉與陳秀月都不敢躺下。破舊的窗戶雖然早就擱木板擋住,可斜風帶過來的雨水依舊開始順著縫隙淌了進來,若不好好看顧著,隻怕一覺醒來家裡僅有的被褥都泡了湯。

大雨一直到後半夜,母女二人躺在床上卻反倒沒有了睡意。

“蓉兒。”黑暗中,陳秀月睜著骷髏一般凹進去的眼,看著天花板輕輕的喊她,須蓉沒有回答。

陳秀月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凡事都喜歡在心裡憋著,她沉吟了一會,嗓音沙啞道:“你怪娘嗎。”

空氣中滿是雨水的潮氣,連被子都好像是濕的。須蓉暗暗忍耐這艱苦的環境。陳秀月的話聽著沒頭沒尾,但須蓉知道陳秀月說的是白日裡遇到陳桂芬的事。

上一世,她這個時期的脾氣爆炸的要命,因為陳桂芬陰陽怪氣,上去將對方罵了個狗血噴頭,娘三個被陳桂芬的丈夫和兒子好生按在泥巴裡教育了一番,她屈辱的回到家後和陳秀月又吵翻了天,她痛恨陳秀月的軟弱,也不能理解,陳秀月在沒有能力保護他們姐弟時,卻將軟肋暴露於人前的悲哀。

須蓉一時沒說話,陳秀月以為她在生悶氣,溫柔且堅定的說:“蓉兒,娘一定不會像陳桂芬說的那樣,把你隨意嫁出去的。你相信娘,娘說到做到,讓你嫁的風光。”她的聲音無力有堅定。

寂靜的夜須蓉聽到屋內的老鼠偶爾跑過的聲音,側過頭就著外麵微弱的光,隱隱看見陳秀月深深的疲憊的眼窩裡、閃著炯炯有神的目光。

忽然她喉嚨一哽,鼻子有點酸。

就在陳秀月以為須蓉不會理她的時候,她聽到女兒堅定的回道:“我相信你。”

陳秀月枯瘦的臉欣慰的笑了。

母女倆都沒在說話,陳秀月進入夢鄉。

須蓉卻難有睡意。

得到她的認可是陳秀月上輩子、至死都沒做到的遺憾。

那句話秀月也曾說過,當時的須蓉嗤之以鼻。後來即便秀月靠著自己勤勞的雙手為人家洗衣灑掃,給她攢了一筆在村裡看來不菲的嫁妝,謀了一門家境殷實的男方還有手藝的婚事。但那時,須蓉的欲望早已膨脹,怎麼有空在意這個老母親的承諾呢?

須蓉腦海裡出現陳秀月和弟弟被政敵千刀萬剮掛在城門上的樣子,眼裡忽然流出一串熱淚,順著她高聳的顴骨,淌入了她亂糟糟的發鬢。

她總說秀月和弟弟懦弱、不上進,可他們受儘酷刑,也沒有透露出她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