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後,如葵的阿母殷夫人便在佘府住下了。
從開春新芽初露枝頭,到夏日裡繁茂的枝葉逐漸開始凋零,如藿的肚子看著越來越大,大的都有些怕人,現在的如藿走路都需要女使攙扶,若是站立後直起身子,隔著中間這顆圓滾滾的肚子,如藿低頭都望不到自己的腳尖。
究其原因,擺在明麵上的一條,是和如藿在孕期後半段食欲大漲有關。
彆看在孕期前期,如藿孕吐的厲害,幾乎到了滴水不進的程度,但反而是到了中後期,如藿的食欲像脫了韁的野馬,再也不受控製。
世人常說,能吃是福。
能吃的進東西,就證明了此人還有強烈的求生欲望,就證明了此具身體還有存活下去的可能,這種言論,放在一般的病人身上,確實無錯。
但放在孕婦身上卻是一種截然相反的情況了。
開始時人們並未在意,都覺得孕婦吃的多,總比孕吐反應強烈滴水不進來的強些。後來發現有問題的,還是那些經常與產婦打交道並且常常出入產房的穩婆和產婆。
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媼,給待產的小女娘們接生的次數多了,她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本來以為懷孕期間,孕婦吃的越多,肚子裡的胎兒就越健□□產就越順利,但在實際接生過程中,她們遇到的真實情況卻和上麵的設想截然相反。
孕婦吃得越多,確實,她的孩子似乎也吃的會更多更好些,吃的多了,孩子自然也就長得大了,所以這樣的產婦在臨盆時那肚子就顯得格外巨大。
但這樣就可能出現這些產婦肚子裡的胎兒太大了,胎兒過大,這樣產婦在生產時反而比食量稍少的孕婦更加危險,稍微一個不小心便會出現血崩的情形,真到了這個時候,結局往往就是產婦和胎兒兩個都保不住,最終雙雙殞命。
即使不幸中的萬幸,經過千辛萬苦,胎兒好不容易順利生產,但也還沒完,穩婆和產婆後續發現,若是因為胎兒過大,導致產婦生產時並不順利,胎兒停留在母體內的時辰越長,就越有可能出現胎兒愚笨癡傻的情況。
但這樣的說法卻並沒有在雍朝得到大範圍的宣揚,主要的原因在於兩處。
一是,在雍朝嬰孩的存活率本來就不高,甚至在生產過程中,一屍兩命的情況也不在少數。
整體算下來,豪門世族嬰孩的存活可能會高些,大概也就是五中取三,若是在庶民之中,孩子的存活率就更低了,生下來的嬰孩中能有半數存活就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在常人的認知中,女娘生產本來就是過鬼門關的事情,過去和過不去都是常態,而在龐大的過不去的情況裡,具體是因胎兒過於巨大導致的生產不順,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導致的一屍兩命,在這種習以為常的觀念中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二是這些發現問題所在的穩婆和產婆,能傳講出去或者說是敢宣揚出去的,其實少之又少。
想想便可以知道了,能同時請的起產婆和穩婆的家族,必定是占地一方的豪強大族,勢力稍微小一些的普通士族,若不是家中有極善經營的族人的話,一般來說,應當也是請不起產婆和穩婆,這兩檔子接生婦人的。
所以,略微普通些的家族,當族中有婦人需要生產時,通常請的多是穩婆。
穩婆,才是那個真正可以替產婦接生的關鍵人物。而產婆實際上是幫助穩婆替產婦接生的助手。
講究點兒的人家,多是會為家中的產婦請一位穩婆並配有三位產婆,還有若乾的女婢婦人以供驅使。普通一點的人家,則最多隻是請一位經驗豐富的穩婆來保障自家產婦生產的平安順利。
其實也不是家境普通的士族並不想為自家的產婦配備齊全穩婆和產婆,著實是因為問穩婆和產婆的數量極為稀少。
大部分情況是一村隻有一位穩婆,稍微大些的郡縣,全郡縣內,穩婆和產婆的數量不超過兩手之數,請得起請不起暫時放在一旁,光是能尋齊這兩類人的,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做到的。
所以能同時請得起,也同時能尋得到穩婆和產婆的,最起碼是地方豪強,能發生因產婦在孕期內吃的過多導致生產不順的這種情況的偏偏也隻是豪門大戶。
彆說出了人命,隻是產婦生產不順這樣的事,在世家豪強內都算是家族隱秘,而知道這一切卻地位並不高的穩婆和產婆又怎麼敢到處宣揚世家豪門的家族秘聞。
總之,在這一二條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孕婦不宜吃多反而要控製食量和平衡飲食這一條規則便沒有在雍朝內大範圍地傳開,在大部分人的觀念當中,還是認為產婦越能吃,孩子便會越健壯,所以世人還保留著固有認知,覺得孕婦能吃是福。
所以如藿這麼做也算是符合了世人對一位體格康健的產婦的固有認知和默認期望。
這不,自從知道了如藿能正常進食,甚至食欲大漲後,如藿的君姑佘夫人聞言大喜,從佘氏族地和自己的老家搜羅出了不少山珍海味,快馬加鞭地運到了京畿,到了佘府後又馬不停蹄地送到了殷如藿的餐桌上。
在數量如此之多,種類如此之豐的食材進補下,殷如藿不發胖那才真的是奇了怪了。
食欲旺盛,吃的多,是如藿發胖的主要原因。但在孕期的後半段發胖,也是如藿真心期望的,是殷如藿必須做到的。
如藿的實際生產時日比對外宣稱的要早上這麼一段日子,前期因為如藿借由強烈孕吐產生不適感造成的外形上的消瘦和她自己本身先天上的優勢,成功的將真實的有孕的時日給瞞了過去。
但隨著月份越來越大,肚子也長得越來越快,原先的法子已經不管用了,如葵和如藿必須想到一個合理的方法,既能將越來越大的肚子合理地瞞過去,又能作為明麵上說是提前生產但實際則為足月生產的合理由頭。
這樣的法子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有。
但如藿真的仿佛是帶點運道在身上的,就在最為難以遮掩的孕期的中間時段,突然從強烈的孕吐乃至滴水不進的狀態轉變為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龐大的食欲。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如葵是極為慶幸如藿阿姊能在懷孕期間的中後段,爆發出如此強烈又旺盛的食欲的,若是沒有這樣子的食欲,即使真的如葵能想出彆的法子,自己的阿姊恐怕還要吃上不少苦頭。
如葵將把過脈之後,阿姊的手腕從腕枕上拿開,放回了被子裡,還順手替如藿阿姊掖了掖翻開的被角。
如藿看著如葵自從開始診脈之後便眉頭深鎖,不由得擔憂地問道:“怎麼了,有何不妥嗎?”
如葵聞言,默默地搖了搖頭。
看到如葵否認,如藿也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笑著說道:“無事便好,你怕是要嚇壞阿姊了,之前我以為最怕的就是你來診脈,不,現在看來,我最怕的,應當是你來診過脈之後,還眉頭深鎖!”
聽到如藿這麼說,如葵還是緊皺著眉,搖搖頭。
如藿不解,“你還搖頭作甚?不是都已經沒事了嗎?”
“不是沒事了,”如葵依然擰著眉頭,但開口向她阿姊解釋說,“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如葵點點頭。
“阿姊,我看不懂你這脈象,不,與其說是看不懂,不如說是我把不準你這脈象了阿姊。”
“把不準?”如藿疑惑都重複著。
“沒錯,阿姊你這脈我把不準。”如葵肯定地又說了一遍,“說是把不準,確切點來說,應該是我把不住。”
“把不住?”如藿更疑惑了,“我與原先有何區彆?為何之前都沒有問題,現在反而把不住脈了呢?”
“阿姊,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隻是阿姊你的脈象從原先明確康健的狀態變成了如今這般實虛實服,甚至在有一段時辰內,我摸不透你的脈象,所以與其說我把不準,不如從根本上說我就沒把住阿姊你的脈。”
“而且這種情況也不是今日這一天之內發生的,從前一段時日便開始了。從剛開始極為輕微短暫的逐漸變為現在這般嚴重的狀況。”
“從前一段時日內便開始了?”如藿眉頭輕輕蹙起,“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
如葵輕輕歎了一口氣,解釋說:“之前沒提是因為這樣的症狀太過輕微且模糊不定,此其一;其二則是因為阿姊你這是在孕期呀,孕期內的婦人脈象本來就是多變且複雜的,在沒有形成有規律的且穩定的現象之前,從大體上來說,確實是無礙的。”
“其實現在我提出來,但我也說不準這種情形是好是壞,到底有何影響,最後有什麼結果,這些我都說不準,望、聞、問、切中切我拿捏不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根據前麵的望聞問,再結合阿姊你的脈象,將其視為渾然一體,從整體中判斷並得出結論了。”
“若是根據整體來判斷出現這種脈象的原因,那可能隻有一點,阿姊,胎兒身重並非好事啊……”
“到目前來說,這個孩子依然足月,雖然外人看著這一胎有些略大了,但實際上,除了你這略有詭異但卻琢磨不透原因的脈象意外,你和孩子都很健康,一切正常。”
如葵邊收拾東西,邊和如藿阿姊細細分說其中的原理和區彆,努力安撫孕婦聽了自己所描繪症狀後產生的焦慮和不安。
也不要怪如葵說的如此之多,解釋得這麼詳細,主要是如葵在上一世便發現,彆管作為懷孕之前的小女娘本身性格是多麼跳脫不羈,凡是懷了孕的女娘在孕期和產後,這心思多多少少都會變得敏感多疑一些。
在有些時候,再多的敏感多疑隻要能說出來,都算是好的。
有一些極個彆的女娘,若是本身性子再內斂安靜一些,心裡產生了的焦慮和不安不願與旁人說起,隻是壓在心頭上,這麼積壓久了,一個處理不好爆發出來的後果便是極為慘烈的。
所以如葵便養成了習慣,在麵對懷了身孕的女娘時,都會照顧的更加細致一些。
即使有些話翻來覆去重複很多遍如葵也是不惱的,反而會更加詳細的將裡麵的門道講給懷了身孕的女娘聽;若是有些女娘聽不懂,如葵也會不厭其煩地將自己所說的話換成更加直白淺顯的表述再說給女娘聽。
雖然到最後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女娘聽不懂,但是神奇的是,即使聽不懂,但她們的狀態也會好上許多,那種隱隱不安的情緒會消散大半,焦躁中的產婦會在如葵一遍一遍地重複中獲得些許安寧。
如葵看著在床上斜倚著的阿姊依然眉頭不解,如葵伸手到如藿的衾被下麵,尋到殷如藿的手後用力握住,將一旁思索著什麼的如藿的注意力拉回在自己身上,“阿姊,你看著我,你妹妹葵娘我用自己的性命起誓,這一次,絕對不會讓你和你腹中的胎兒出現任何閃失,阿姊你信我。”
如藿感受著如葵乾燥且溫暖的手,那手仿佛有神力一般,真的就當時撫平了自己躁動不安且隱隱有些恐慌的內心。
如藿用力回握住如葵抓著自己的那隻手,和如葵四目相接,堅定地說道:“好,阿姊信你,阿姊就將自己和腹中的孩兒全然托付給你了!”
剛說完這些,畢方便進了屋內,向自家少夫人和如葵行禮後,開口稟告道:“少夫人,夫人聽聞殷娘子到了,說是許久未見,甚是想念,請殷娘子到銜月堂前廳一敘。”
如藿和如葵互相對視一眼,雙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竇之色,佘夫人甚是想念,想念誰?如葵嗎?聽聽這話,說出來誰能信?
如藿暗中捏了捏如葵的手心,如葵不著痕跡的點了點頭,看來阿姊和自己想的一樣。
此行恐怕來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