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瀛淵(1 / 1)

飛凰騰龘 孍嬽 4629 字 11個月前

柏樾歎道:“你們走吧,從後山逃走,大孟朝的人要搜刮新月宮,應該不會追來。”

“那聖君你……”

“我身為聖君,絕不能棄國而逃。”柏樾右拳緊握,神色堅定:“事不宜遲,你們趕緊走,順便去後山洞府,將婧女一並帶走。”

他撐起身子,來到案前,奮筆疾書。

我靠過去一看,是降書。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徒然抬頭,死死盯著大門,像是察覺到了什麼。

同一時間,國師也回頭望向門外,神色凝重無比。

空氣瞬間變得壓抑。柏樾站起身,丟下一句:“國師,帶著他們立刻撤離,不得有誤。”隨即持著那紙剛寫好的降書,徑直往門口走出。

我沉吟須臾,跟在他身後。

宮門之前,黑壓壓站滿了人,一眼望不到邊際。

正前方領頭的,是個模樣粗獷神色彪悍的男子,正在與他身旁的幾人說著什麼,看到我與柏樾出來,立時住了口。

“柏樾,你終究是敗了。”男子發出得意的笑:“我本來是打算直接踏平這新月宮,殺儘瀛淵人,但思量一番,覺得實在沒必要將這大好河山弄得滿目瘡痍。”

柏樾舉起手中白底黑字的紙:“這是降書,你拿去,從此瀛淵千萬裡疆域儘歸大孟朝版圖。”

男子卻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僅憑這麼一張紙,你便想讓我放過你?”

柏樾麵色陰沉:“你想怎樣?”

“給你三條路。”男子森然道:“第一,你再寫一張告罪書,承認你魚肉鄉裡,是個昏君,然後跪下來向我磕一百個響頭。第二,你當場自刎,自毀元神。”

我在旁聽得很不是滋味。

若柏樾選第一條,那是奇恥大辱,從此遺臭萬年,徹底抬不起頭。第二就更不用說了,死路一條。

柏樾臉色怒火大熾,但他竭力克製沒有發作:“第三條路是什麼?”

對麵的男子仰天大笑:“第三條就簡單多了,你隻需親手殺了你那位嫡妻夫人即可。”

柏樾奇道:“為何提出這個要求?”

男子輕蔑一笑:“也沒什麼,我知道你和令正情比金堅,當年你寧願死也要護她無恙。而我隻是好奇,這麼多年過去,在你心中,她的命、你的命、以及瀛淵千萬子民的命,到底哪一個最重要。”

柏樾眉頭緊鎖:“你應該知曉,婧女已然身故。”

那男子嗤笑一聲,指著我說:“她不是好端端在站在此處,你當我是瞎子?”

柏樾看都沒看我一眼便道:“她不是婧女,隻是和婧女長得十分相似而已,她與婧女沒有任何關係。”

我怔怔的望著他。

曾幾何時,他親口告訴我,我便是婧女。

後來他又說,我是婧女的轉世。

如今,他卻說,我是我她是她,沒有任何關係。

那男子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那真正的婧女呢?”

柏樾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已經逝世很久了。”

“不不不。”男子將食指放在唇邊搖了一搖:“當年她隻是受了重傷,以她的修為,還不至於無力回天。我前陣子還聽說她被藏在哪個洞府之中將養著,此刻充其量隻能算個活死人,但並沒有死,隻要你當麵將她親手處決,我便饒了你和瀛淵千萬子民的命。”

柏樾沉默。

我往前踏出一步:“可否給他一點時間考慮。”

柏樾望了我一眼,將我往後一拉:“茲事體大,不要插嘴。”

男子點了點頭:“給你半個時辰,你們慢慢商量。左右新月宮已經被我包圍,你們插翅難逃。”

柏樾拉著我回到殿中。

國師他們還在。

想來是外麵已經圍滿了大孟朝的人,根本無法逃離。

柏樾死死攥著那張已經被他捏變形的降書,怒拍桌麵,將一張圓桌拍得四分五裂。

國師等人麵麵相覷,被他的模樣嚇到了,都沒說話。

半個時辰一刻一刻的過去,我望著柏樾,說道:“你休了她吧。”

他驀地抬頭:“你說什麼?”

我低首垂眉,手上絞著衣袖:“你休了婧女,然後娶我。”

他一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行!”

他蹙著眉頭:“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我笑了:“反正我也沒幾天好活,死在今日也無妨。”

他約摸是氣極了,臉色非常難看:“我知道你恨我,但這是性命攸關的事,你不要拿此事兒戲。”

怎麼可能是兒戲,這是我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我非常惜命,也很怕死,就算命不久矣,可多活一天也好。

隻是,那是在知道真相之前。

若我注定將為了彆人而死,那麼比起救一人,救千萬人更有意義。

雖然在這些人眼裡,我隻是個弱者,或者一隻螻蟻。

從柏樾的眼裡,我能看得出他有多愛婧女。在她沉睡的時間中,他將我當做她的替身,對一個替身尚且如此,若是本尊,可想而知。

所以這次,他最終必會選擇第二條路。他會用自己的死,來換所有人活。

紫辛此前告訴我,當初芙蕖鎮鬨饑荒,所有人都餓死街頭,是柏樾將我帶回瀛淵,才讓我幸免於難。

儘管他隻是將我當做婧女的影子,儘管他對我的好都是虛妄,儘管他剝奪了我的記憶,儘管他要拿我的命,去換旁人的命。

可畢竟,他對我有救命之恩。

即便是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大於天。在瀛淵住了這麼久,我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什麼。這次,就當是還給他了。

在國師和一乾人等的勸諫之下,柏樾終是咬牙寫下了一封休書。休書寫完,再寫婚書。

休了婧女,然後娶我。

半個時辰太過短促,沒有餘暇籌備什麼,國師翻出了兩件大衣紅袍,還有一套鳳冠霞帔,上麵金絲繡花,勾勒出兩頭交頸並翅的鳳凰,還有大片大片的牡丹。紅花綠葉,美輪美奐。

那是柏樾當初與婧女喜結連理時所穿之物。

路漫漫匆匆為我梳好妝,將鳳冠霞帔穿戴在身。我對鏡自照,鏡中人濃妝豔抹,頰暈腮紅,朱唇點脂。原來,我也會有這麼好看的時候。

我已忘了不知在何處聽聞,新婚之日是一個女人此生最美也是最幸福的時刻,每個新娘在當天都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每個新郎都是世間最俊的男子。

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扯出一個笑,唇角的胭脂鮮豔如血。

或許,我不是世上最美的新娘,但一定是最特彆的那個。

柏樾也褪下了沾滿鮮血的戰袍,換上那套他從前便穿過一次的喜服,端的是玉樹臨風。我知曉他有一副英俊的好相貌,他的眉眼我也一直銘記於心,卻不想今日的他竟是如此驚若天人。

他看到我從房中出來之時,愣在當地,神色有些恍惚。

我知道,他透過此刻的我,看到了昔日的婧女

他們當年大概也如今日一樣,兩個人新婚燕爾。

我能想象得出彼時的盛況,必定是全堂歡聲,賓朋滿座,整個瀛淵都在為他們祝福。

而今時今日,新月宮中,隻有寥寥數人,見證著這場荒誕無稽的婚禮。

氣氛很是沉重,柏樾將婚書交到我手中,我打開隨意瞥了一眼,上麵言辭懇切,繾綣旖旎,冠冕堂皇,很應景。

國師充當司儀喊話,我戴上紅蓋頭,便與柏樾對著天地拜了堂,飲下了合巹酒。

半個時辰,驟然而逝。

他拉著我的手,緩步走出新月宮的大門,來到大孟軍前。

不知何時,雪悄然而降,無聲無息,從九重高天飄落,像有人在天穹撒下一大把鵝毛。

那男子搓著手呢喃,我隱約聽到幾句,他是在罵這鬼天氣,若柏樾再不出來,他便要下令叫人衝入新月宮,早點凱旋,早些班師回朝。

見到我與柏樾攜手而至,他一愣,仔細在我倆身上端詳起來,端詳完了,奇道:“你們這是想在臨死之前再回味一遍當初的……”他的話沒有說完便咦了一聲,抬手指我:“你不是婧女,你是方才那個丫頭!”

他瞪向柏樾:“你敢魚目混珠?”

柏樾一揚手,那封休書飄到了男子麵前:“我已休了婧女,另娶賢妻。從此刻開始,我的妻子隻有趙明媚一人。”

說話這番話,他轉頭看我,掌中已持了把三尺長劍。

即使他掩飾得很好,但我還是敏銳的發現了,他持劍的手在微微顫抖。

原來,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舍。

心尖念頭一轉,不,他不是不舍,隻是出於惻隱之心的不忍而已。

畢竟在這兩國之戰中,我是無辜的。

又或者,其實他也並非不忍,而是不甘心。

婧女的元神需要在我身上蘊養二十五年,方才得以痊愈,若是我現在就死了,一切前功儘棄,她也活不過來。

念及此,我不再抱有任何僥幸,握住他的手,將劍尖抵住我心口:“你殺了我吧。”

這世上,我最怕兩樣東西,一是餓肚子,其次便是死。而今死亡在即,隻需他掌中利刃前進寸許,我這一生便走到了儘頭,不由得渾身顫抖,恐懼蔓延四肢百骸。

柏樾舉著利刃,始終沒有刺入。他喘息急促,臉色一片蒼白,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竟然看到他眸中有水汽氤氳,卻強忍著沒有掉下來。

最終,利刃從我心口穿透而過。鋒利的劍尖從前胸穿過後背,我隻覺渾身寒涼,如墜冰窖,天旋地轉中,身子歪了下去。

明明劇痛加身,但我一聲不吭,柏樾卻反而大叫一聲,將我摟入了懷中。他指尖光華流轉,真氣化作暖意流入我體內,令我的痛楚稍微得些緩解。

鮮血自傷口處不要命的往外流,沾濕了喜服,將原本殷紅的衣袍染得更深,又透過衣角滲到雪地,觸目驚心。

趁著還有一口氣,我在他耳畔悄聲道:“從,從我有記憶開始,我,我便沒有求過你什麼,現在將死之際,你能否答應我一件事……咳咳……”

他眸中的水汽終於啪嗒一聲從眼眶裡落下,滴在我臉上,但我已感受不到是溫熱還是冰涼。眼前已經逐漸變得迷糊,朦朧中他似乎點了點頭:“你說,任何要求我都答應你。”

“把,把我從前的記憶還給我……讓,讓我死個明白……”

“對不起,我做不到……”他的聲音含著哽咽:“你,你換一個……”

我大失所望,但覺頭腦混沌,似乎下一刻便要陷入永眠,我竭儘全力保持著一絲清明,換了個要求:“那,那麼等我死後,將我的屍身待會故鄉安葬吧。落葉歸根,我不想客死異鄉。你們瀛淵國的……的人,都瞧不起我,我……我怕日後會有人踐踏我的墳……”

或許是回光返照,我竟能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頭頂柏樾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卻鏗鏘有力:“我答應你。”

這一條命,代表我欠他的已悉數奉還,而他欠我的,就用這個遺願補償了。自此,我與他恩斷義絕,再無留戀,死而瞑目。

胸前裡還殘喘著最後一口氣,我努力將頭往旁微微一扭,看向那方一臉愕然的粗獷男子,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心頭的話。

“盼你們大孟朝今後……今後善待瀛淵子民……”

這是我留在世上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困意不由自主的席卷而來,我沉重的閉上雙眼,隱約見聽到有人啜泣。

一張紙從袖口裡滑落,那是柏樾寫給我的婚書,紅底黑字,寫著一首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之處,熱烈如火。把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口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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