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此行的目的地在金輪縣,一處水草豐美的綠洲,為北庭都護府的治所。
目前,北庭都護府在職的大都護是皇族,名為祁原。
祁原是祁錦偏遠的宗親,一位正兒八經的親王。
按輩分來說,祁錦應該稱呼他為伯伯。
宮廷宴會之上,祁錦一定與祁原見過麵。
祁錦的親戚一籮筐,記不得祁原,但祁原記不記得她,可就不知道了。
不過,依祁錦在哪兒都跳的性子,還有一張能出儘風頭的小臉蛋,更是被陛下單獨拎出來過,隻要祁原不失憶,保準對她有點印象。
霍術幾出於祁錦不被認出的考量,叮囑祁錦在祁原在場時,不可把蒙麵的紅布扯下來。
祁錦沒什麼抗拒,西北地區風沙大,太陽又火熱熱的,她恨不得時時刻刻蒙住口鼻。
祁原也是個倒黴蛋,北庭都護府的製度本來是親王遙領,意思是祁原隻用擔個名分,不用親自來這裡管事。
祁原在三年前來此,也是被迫居多。
祁原看不慣陛下跟前最紅的道士——李君如,並多次勸誡陛下少進食丹藥。
李君如的肚量不錯,並未與祁原撕破臉,明麵上來看是這樣。
但李君如的徒子徒孫們,可沒他的雅量了,嫉恨於祁原,惡招百出,對他栽贓嫁禍、讒言誣陷。
早就有人規勸祁原明哲保身,離開長安這處是非地,不要再招惹李君如了。
祁原屢屢在陛下跟前受挫,也在猶豫中徘徊,可是實在狠不下心舍棄長安。
若是離開長安,可能一輩子就回不去了。
不料,祁錦的女兒祁倩病發,醫者所言祁倩的病灶在於水滿缺土,乾旱之地能緩解她的症狀。
祁原隻有這一個獨生女,視為掌上明珠,私認為此乃天預,便舉家北遷,來金輪縣擔任都護,長久定居。
*
金輪縣一名的由來,乃是縣中有一片輪形的湖泊,晴日光輝之下,湖水倒映著金閃閃的太陽,神秘光潔莫名。
祁錦和霍術幾入了金輪縣,先看了那方金輪湖,可惜日光欠佳,沒觀賞到盛美的景致。
祁錦不甘心,望湖興歎,捉了一隻小金魚玩了兩下,又潑了霍術幾的袖子一抔水,放了小金魚離去,才覺得玩夠點了。
聽著熱鬨,霍術幾領著東瞅西望的祁錦,穿梭在土磚土瓦之間,來到鬨哄哄的集市。
他掏了幾枚錢幣,給餓極了的祁錦買了兩個香噴噴的烤包子。
他又是什麼都不需要。
“小道士,你是不是是真的仙人啊?感覺不像啊。”
祁錦玩鬨地叼起烤包子,拿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疑惑道:“能戳到啊,你沒化成白煙氣啊。”
“小錦兒,你是不是傻?”霍術幾反問。
他模仿她的動作,又輕又快地戳了戳她的額頭,裝作思索一番後,說:“嗯……依小道看,果然是傻的。”
祁錦的心思都被他的手指蜻蜓點水般掠過她額頭的動作占據了,都沒注意他罵她的話,也沒注意包子快從手心裡掉了。
這個動作很輕柔和熟悉,她想起娘親和長公主了。
她每次惹禍,娘親和長公主就會不約而同地拿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明明一點都不疼,娘親和長公主偏偏說:“讓你疼點,長長記性。”
她每次也都假裝可疼了,擠出半滴淚水,謊稱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術幾對她的愣神的反應瞧在眼裡,但不知道她究竟想的是什麼。
他心念她果然是傻的。
他幫她捂了捂快掉的包子,催促她道:“快吃,再不吃就涼了。”
“哦。”祁錦傻愣愣的,順他的話,低頭咬了一大口。
香噴噴的肉滾燙,差點燙掉她的舌頭!
她呲溜呲溜地吸著涼氣,淚汪汪地大喊:“小道士,你坑我!”
霍術幾再次搖頭,心內再次感歎她果然是傻的,簡直是傻的沒救了。
走了一段路,霍術幾伸手,揭下一則求醫治病的市招告示。
發布的主人正是北庭都護府的祁原。
內容主要是祁倩的病症複發了,想在此尋一尋是否有醫學聖手,能救助祁倩。
市招是一個半月前發布的了,沒有人揭,風吹雨打,邊緣都已發黃剝落。
“為何要揭?上趕著去找麻煩。”祁錦眨巴眨巴大眼問。
霍術幾平淡道:“找個去處。風餐露宿好幾日了,貪一頓好一點的。小道倒是無所謂,主要是不能怠慢了你這位金貴的主兒。”
祁錦托托金貴的小臉蛋,咽下一口烤包子,不由唉聲感歎:“小道士啊,你可真窮啊。找個落腳地,都得耍鬼心思。”
霍術幾卷卷市招告示,塞進紅袖子中,提醒道:“吃東西的時候莫要說話,容易噎著。”
他真是烏鴉嘴,話語剛落,祁錦當即就噎著了。
“水!額!水!”祁錦掐著喉嚨,蹦著跳著大喊。
好不容易不噎了,祁錦也怕了這烤包子了,把剩下的一個硬塞給霍術幾。
她氣鼓鼓地喊:“都怪你!罰你吃完!罰你不空肚子!”
“還熱騰騰的呢,你不再來一口嗎?”霍術幾雙手捧著烤包子問。
“吃你的吧!再不吃就要涼了……”
一路打趣,霍術幾被祁錦強迫,吞下了一個烤包子,意外發現味道不錯。
久而不食人世味,一朝嘗到,竟然有些犯貪了。
*
兩人一路詢問,來到祁原的宅邸。
祁錦躲過一陣襲來的風,期待地催促道:“快,小道士,快上。”
霍術幾沒多快,慢吞吞地走到一位打瞌睡的門子前,將市招告示鋪開。
他溫吞道:“遊方術士,來此應招。”
門子睜開眼,先見霍術幾的俊臉,還以為是來了位仙人,瞌睡醒了一半。
但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霍術幾的穿著,徹底清醒了。
霍術幾雖風度不凡,但他穿得實在是破舊又詭豔,尤其是這幾日連續趕路,渾身灰撲撲的。
門子眼裡隻有綾羅綢緞才是本事,態度敷衍道:“哎呦,你來晚了,小姐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霍術幾淡淡問:“那這市招,為何還貼著?”
“忘揭了唄,”門子不當一回事地擺擺手,“你哪來的,還是回哪去吧。”
霍術幾又淡聲問:“你能當家做主嗎?”
門子一聽,心一緊,啞巴了下,然後嘲諷地說:“彆的人的主我是當不了,但你的主,我還是能當一當的。我是看院的,要顧主家的臉麵,不是什麼人都能放進去。”
門子也有些氣了,覺得著乞丐道士給臉不要臉!
求醫的市招告示其實還作數,但沒人敢揭,金輪縣的人都知道祁倩是靠一口氣在吊著命,指不定哪天就沒了。
俗話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此事是禍事。
祁倩之病本就治不好。不是醫者的錯,但若是對祁倩行醫,她有個三長兩短,再撞上祁原不講理,那可就成醫者的錯了。
門子也沒啥錯,他主要是覺得年紀輕輕的霍術幾是個騙人的。
這一個多月來,仗著一張不錯的臉,來此招搖撞騙的數不勝數,雖然他們加起來,都沒有霍術幾一人風采絕然。
而且,他們都沒有揭市招,往往都是住了一兩天,蹭吃蹭喝,見過祁倩後,推脫說治不了,不敢揭市招,然後一走了之。
祁錦在一旁聽著。她知曉霍術幾雖摳摳搜搜的,但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不由替霍術幾生氣,都想要揍一頓無禮的門子一頓了。
霍術幾半點不氣,反而有禮道:“既然如此,小道也不叨擾了。”
小道?
誰都知道祁原跟道士李君如不對付,連帶著對所有道士都不太對付。
門子聽到,更是不客氣,道:“哎呦,你還是道士啊?!那更是快點滾吧,我家老爺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種破道士。除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屁用沒有!”
祁錦正要給門子一拳,忽然,她瞧了眼霍術幾,也不氣了,因為她覺得跟這種門子沒啥好說的。
但她也不是霍術幾那種不會搭理人的。
她走上前,豎起一根手指,笑盈盈地說:“錯了,小道士連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都沒有,但就算這樣,他也比你們能耐一百倍!”
說完,沒管門子什麼反應,祁錦扯住霍術幾的手腕就走。
“走,小道士,咱上仙山休息去,讓這等凡俗夫子眼饞去。”
霍術幾收好市招告示,望著祁錦晃晃悠悠的後腦勺,輕聲道:“甚好。”
可惜,沒什麼仙山給他倆休息,隻有一座廢棄已久的破道觀。
不是霍術幾不會找,而是這裡的道觀都那麼破,這處還算不錯的了。
主要是因為金輪縣偏遠,加之祁原不待見道士,久而久之,道士都不來這裡了,寥寥幾處道觀自然也荒廢了。
霍術幾揮開蜘蛛網,推開欲倒的左扇門,領著祁錦進去。
他多帶著感慨道:“又荒涼了點。”
祁錦探探頭問:“你來過這裡?”
“沒有,我與你一樣,是第一次來。”
霍術幾掃掃衣袖上沾到的雜草,雙眼掃看倒塌殘破的神像,為其中一座神像拂去灰塵。
祁錦哼哧哼哧地撿了一把乾草,靠著一塊還算整潔的牆壁,往地上一鋪,與霍術幾肩對肩而坐。
剛一坐下,竟跑來一隻黑腳小蜈蚣,爬上祁錦的長靴。
祁錦不怕蟲,好奇瞅了幾眼,伸出長指頭,一彈,彈沒影了。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一隻接一隻的蟲都來圍堵她,好像她是一塊香噴噴的烤肉。
反觀霍術幾,一動不動,蟲偏偏都繞著他走!
祁錦煩不勝煩,而且也沒地方好好躺,渾身又黏唧唧的。
她可不想遭罪,玩膩了蟲子大軍後,推了推正在打坐的霍術幾。
“喂喂,小道士,咱們住店吧?”
霍術幾睜開一隻眼,回了兩個字:“沒錢。”
祁錦也沒錢,隻好苦熬。
又等了等,天都快黑了,天邊初露半月牙。
祁錦正靠在霍術幾的肩膀上打瞌睡,突然感覺手臂癢癢的,坐直捋起袖子一看,竟看到密密麻麻的紅點子!
她的皮膚雪白又嫩,輕輕一戳都紅,這些紅點子排列著,彆提多可怖了。
她吹了口涼氣,愁眉苦臉搓著,緩解緩解癢意。
“彆動。”霍術幾不打坐了,紅衣飄逸飛舞,他半跪在她鞋邊,左手掌心落在她的紅裡透白的手臂上。
三個呼吸一過,他抬起手掌,紅點子竟奇異且快速地消退。
祁錦又嗅到他身上的香,這次她沒有頭昏,反正是更加清醒。
小道士的眼尾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雅麗又羞澀的模樣,她眼尖,可瞧見了。
霍術幾落回原位,調侃解釋道:“你是塊寶兒,誰都想蹭蹭你。”
祁錦沒被他的話哄騙,她是真待不下去了,唰地起身,翹起雙腳來回踱步。
她靈光一閃,緩緩道:“小道士,我記得你也是王的,我的身份不能透露,你的可以啊。你哎,不稱王稱霸,說不過去。”
祁錦眉眼帶笑,極快拽起霍術幾。
霍術幾隨她起身,但沒走一步,反擒住她涼涼的手。
他道:“你彆任性。”
祁錦刁蠻地笑,問:“要是我非要任性呢?”
“會死,”霍術幾冷聲說,他肩上的桃木劍的劍穗幽幽飄蕩。“給我添麻煩,我會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