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祁錦著一身藏藍底團花紋的袍子,配一把劍,單騎絕塵,往木氏養病的宅子趕去。
她從不會在探望木氏時趁機逃跑,因為她不想她做的任何不好的事,跟木氏扯上關係。
天朗氣清,白雲泛濫,清風和順。
往西走,人流漸漸稀少,鳥雀嘁嘁喳喳大起。
來到一處兩座山夾的單行小路,她被兩個奇裝異服的男子擋下了。
祁錦禦馬停步,迎著明光眯眼問:“你們是何人,要擋我道?”
左側的那位,應該是領頭的,得祁錦問訊,駕馬於祁錦正麵,道:“我是你看到的人。”
這不是廢話嗎?
嘖。
這人怎麼跟霍術幾一樣,愛講糊弄人的言辭。
要不是霍術幾比這人瞧著高瘦,祁錦都要以為黑衣裡裹著的是他了。
這人不單說話怪,全身也怪,哪哪都包著黑,眼珠子都被黑紗蒙著,仿佛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是炭。
能揣測他身份的有兩物,一是他掛在腰上的畫著老鼠的腰牌,二是被他藏在黑袖子下的一把劍。
祁錦打量完他,沒猜出他什麼身份,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狗東西,滾開。”
黑衣人沉默不語,也不讓路,騎在高頭大馬上,很有唬人的架勢。
長公主著實溺愛祁錦,養的她沒半點溫文爾雅的氣態,全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野性子。
祁錦當即怒了,滾下馬來,拔出腰側的一柄劍,“狗東西,你要麼滾開,要麼滾下來。”
黑衣人繼續沉默,都快讓祁錦以為他是一塊雕塑了。
祁錦又大喊:“看你像個練家子,下馬!與我較量較量。你不願?哼!由不得你不願!我先斬去你的馬!!”
祁錦不顧他搭腔不搭腔了,她真的怒了,雙眼微眯,不客氣地縱身揮劍,朝馬頭斬去。
劍影蕭蕭,劍光凜寒。
銳利的劍尖即將觸到馬的左眼,那黑衣人出手了。
他的劍沒出鞘,隨手一擋,蕩開祁錦的劍氣,並從馬上飛下來。
祁錦三腳貓的功夫不敵,被逼得步步後退。
“我不打了,不打了……”祁錦當即任性地甩手,喊出賴皮的話。
不全是她遇到強敵認慫了,還有她注意到了黑衣人的劍。
這劍……她熟悉。
那她得問一問了。
祁錦當即眼溜溜一轉,大笑著背手收劍,如是少年遊俠,溫和地說:“哈哈哈,我問你啊,黑麵饅頭,你的劍是不是名叫瀾雲,劍柄上可是刻有清質昭明四個小字啊?”
“是。”言訖,黑衣人屏氣凝神,靜待她言。
終於說話了!看來他也在意劍的。
“無誤了,是我師傅的劍。我這一劍,名叫滄阿,刻著玄黑歸源,與你的是一對兒。他老人家無聊,就愛搞這一套。”
祁錦歪歪頭,幽幽一歎,繼續說:“它本是我贈姐姐的劍,她不愛,告知我轉贈了他人。這個他人,是你吧?”
黑衣人的身形晃了下,但又不言不語。
“你彆不搭腔,我姐姐跟我談起過你。說你的好,又說你的不好,就差指名帶姓了。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祁錦扯謊道。
她還自信地挺挺背,嬌顏帶笑,美了三分。
“她好嗎?”黑衣人突然低聲問了一句。
祁錦沒有聽清,摸摸柔軟的小耳朵,疑惑地問:“怪人,你說什麼?”
黑衣人又不吭聲了。
祁錦得寸進尺,又問:“你叫個什麼?黑麵饅頭叫你,不好聽。”
“刀青。”黑衣人說。
“真名?”
“真名真姓。”
“哈哈哈哈,巧了,”祁錦拍拍手,挑挑俊秀的兩根眉,套近乎道:“咱倆還是‘一家子’,我有江湖之名,為刀錦,你說巧不巧?青哥哥,讓個路給小弟我吧?”
刀青抬起隻手,道:“你問完我了,換我問你。你的師傅是何人?”
“遊俠,人稱滄客。厲害吧。”祁錦反手扶劍,清俊灑脫。
祁錦的功夫就是跟滄客學的。滄客是到處亂逛的遊俠,她好些年沒見他了,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刀青道:“好風流的名兒。”
“我輩更風流。”祁錦不服氣地喊,可真是個瘋癲的二流子。
“確實無疑,是你的劍。”刀青雙手托著瀾雲劍,遞還給她,說:“一對兒的,還是湊成一對為好。你彆推脫。今日在你手裡是一對,改日說不定就到彆人手裡是一對了。你接了劍,我放你走。我不是來阻你的,你放心。”
“此話當真?”
“當真。”
祁錦思索了一番,突然有了個妙點子:她把劍奪回來,在杜念麵前顯擺一番,再交給杜念,讓她再一次贈給刀青。
她又能看熱鬨了!
“好吧,我就委曲求全,奪人所愛了。”
祁錦眼睛一亮,探出一隻貪婪的白爪子,正要握住劍,不料刀青突然作反悔之態。
在她握劍時,刀青竟死力攥住她雪白的手腕!
登時,祁錦嗅到一股濃鬱的丹藥香氣,感受到刀青手掌熾熱的溫度。
毒!
實在是這股丹藥香氣過於濃烈。
而且她察覺出,氣味是從刀青的手掌滲出來的。
她還一陣陣的暈眩,看刀青都重影了。
還未張口喊救命,刀青鬆開了她的手,不當一回事地道了句:“得罪了。”
眩暈消失,祁錦安然無恙。
她不知道刀青意欲何為。
祁錦惡狠狠地盯著他,咬了咬牙,但沒有行動。
怕被打。
“物歸原主。請!”刀青再次雙手遞劍。
“哼!誰怕誰啊。”祁錦顫抖著雪白的手,快速奪過劍。這次順當奪了過來,她立馬邊溜邊喊:“我走了。”
她拽拽袍子哼氣,上了馬,又嫌棄地大聲喊:“手腕怎麼搞的,臟死了。肯定是黑麵饅頭惹的。”
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刀青聽的。
她人有點嬌貴,但與人打鬥時不怕臟,泥水裡滾滾都不怕,就想出一口惡氣。
刀青人冷,根本沒理會她。
祁錦走後,刀青身邊跟著的人低聲問:“子時主,她是‘妖女’嗎?”
刀青回憶手掌按在祁錦手腕的場景,茫然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又是一句廢話。
*
日中,祁錦來到木氏修養的宅院,抱著兩把沉重的劍,利索下馬。
剛到側門,她先喊娘,迎來的人是照顧木氏飲食起居的老嬤嬤。
老嬤嬤對她噓了聲,遞給她一碗水解渴,拉長聲音說:“小主子,王妃今日昏睡,不能見人了。”
“啊??今日還不能見?”祁錦耷拉了臉。
她沒給長公主說,近三個月,都因木氏昏睡,她不便打攪,見都沒見木氏一麵,就走了的。
“小主子,王妃氣血虧虛,一連幾日都未入眠,估計是這兩日盼著你來,心裡喜樂,一覺下去就不無法起了。”
“我竟成助眠的吉祥物了?”祁錦自我調侃道。
老嬤嬤皺著稀疏的眉頭,和藹又為難地看她。
祁錦尊重老嬤嬤,不願意為難她,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說:“我去瞄一眼娘,再去隔室等等她。”
“小主子,小聲點。”老嬤嬤追著交代。
“放心吧。”祁錦揚起手揮了揮。
她專門將雙劍放置於涼亭,怕這等武器的凶氣,驚了木氏。
瞄一眼,但也瞄不到臉。
祁錦隻可憐兮兮地透過遮光的布簾,偷偷窺了眼她娘的背影。
心裡喊了幾聲娘,祁錦撇著嘴,默默抹了把淚,抱起雙劍,奔去了隔室。
一窗寒涼,燈光青熒。
天黑了。
忽而,滋滋啦啦,濕漉漉的風吹開西窗,燭火也被招得亂晃。
祁錦仰起頭,看了眼黑茫茫的窗外。
月亮沒有露頭,天陰的厲害。
由晴轉陰快得很。
快要下雨了,定是一場豪雨。
祁錦今日乖得很,老老實實地坐在隔間,數著手指等到了現在。
她怕她一出去,老嬤嬤喊她去見娘時,找不到她;
即使找到了,她與娘相處的時間,也會縮短了很多。
幾個月前,她來此,還會在屋內換換女裝,照著梳妝鏡,妝點女貌,自娛自樂一番,但今日可沒什麼興致了。
祁錦趨近窗前,插好歪斜的窗栓子,堵上了風的口,再摸出一支青竹簪子,挑了挑燭焰。
咚咚,突然來了兩聲急促的敲門聲。
祁錦慌張張地跳去開門,探出一張喜悅的臉,喜滋滋地問門外的老嬤嬤:“娘醒來了?!喊我了吧。”
“小主子,我是來取血的,天已黑了,今日早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祁錦失落地抿嘴,血色從小臉上散去,低聲問:“娘又不見我。”
老嬤嬤偷偷抹了把淚,一張皺巴巴的臉強撐著笑意,說:“王妃有苦難言,她也盼望見小主子呢。”
祁錦歎了口氣,讓老嬤嬤入門。
老嬤嬤收拾著,在案上放了一個木板盤子,裝有一把銳利的細刀、一條白手絹、一盞火燭,還有一個黝黑的瓷碗。
拿起細刀,老嬤嬤乾枯的手緊抓刀柄,衰敗地歎了口氣,說:“小主兒,得罪了。”
“嬤嬤,怎麼跟平時不一樣?少了幾盞蠟燭啊。”祁錦看到老嬤嬤的手在顫抖,心中有些古怪的問。
老嬤嬤額頭冒出一滴滴冷汗,深深凹陷的眼睛空洞而麻木,張了張口,但沒有說出話。
呼啦!
風將厚重的門吹開了,扯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雨接著落了下來。
這雨來得果然夠大。
野貓喵嗚喵嗚地叫著,從門前飛跑而過,像一群失魂落魄的亡靈。
“風真大。”祁錦偏過頭去看。
猝然,雷光電閃。
老嬤嬤將手裡的細刀,調換成了一支詭異的黑簪子,趁著祁錦關注門外,衝著她的額頭刺紮!
“作何?!”祁錦的呼吸一滯,驚顫地閉上了眼。
一吸之內,無事發生,她沒感覺到疼。
哐哐哐……一連串重物落地的聲音。
祁錦唰地睜大眼,剛想逼問老嬤嬤怎麼回事,就看到倒地的竟然是老嬤嬤!
“彆怕,小主子……”老嬤嬤扯著喑啞的嗓子喊,乾硬的身軀在地上鼓動,想要爬起來。
一道利劍似的閃電劃破天空,接著是可怕的雷聲。
轟轟隆隆!
“呃……呃!”老嬤嬤的頭顱猛地往後一仰,渾身不再動彈了。
祁錦借著雷電的白光,看到老嬤嬤的脖子有一道線。
紅的線,越來越紅,越來越深……
祁錦不敢置信地擰緊眉頭,後撤一步,撲到老嬤嬤的跟前。
“嬤嬤,嬤嬤……”
離得近,祁錦看清楚了,老嬤嬤的脖子上不是什麼紅線。
是血!
越來越多的血浸出!
老嬤嬤的脖子正在被什麼東西割著,才會滲出血線。
“怎麼回事,嬤嬤!”
老嬤嬤抬起手,強撐著摸索到懷中,取出一個名帖。
“接……”
“我……接著了。”祁錦無助地抓起名帖,神思恍惚地說。
名帖上隻有一行字:長留山上無塵宮。
印滿了老嬤嬤的血手印。
“逃,逃這兒,去找……去找他……”
老嬤嬤的四肢抽搐,嘴巴吸蠕著,但吸不進一口氣了。
“嬤嬤,嬤嬤。”祁錦睜大雙目,不敢相信的問。
噗通!
老嬤嬤的頭顱掉下來了,滑溜溜地滾了幾圈,濺出一地的血。
天地好似寂靜了。
黏糊糊的血黏得她滿手肮臟。
祁錦盯著老嬤嬤死不瞑目的眼,泛起一陣嘔吐之感。
“嬤……嬤。”
祁錦深吸幾口氣,胸膛劇烈地喘息,合起老嬤嬤的雙眼。
她記掛起木氏,忙揣著名帖奔跑,去尋木氏。
“娘!娘!娘……”祁錦在磅礴大雨中呼喊。
她來到,見木氏的門竟然上了鎖。
環顧四周,她沒找到可用的工具,想起屋內的那兩把劍,忙再去取。
老嬤嬤的死屍駭人。
她狂喘著氣,避開眼,再回到木氏屋前,用儘全部力氣,瘋狂地拿劍敲擊著封住的門。
砰砰砰!
一陣亂夯,門被破開。
屋內冷的厲害,沒點一盞燈。
“娘?娘。”她縮著身子,在黑中亂摸著,摸了半天才摸到照明的火折子。
噗呲,火苗點燃。
她來到床邊,輕輕推了推床上的“人”。
“娘,醒一醒。”
推了兩下,祁錦發現不太對勁,床上的人,好像太輕了點?
她咬咬牙,手上使勁,將“人”扒了過來。
祁錦的瞳孔一縮,手指酸軟無力,愣在了原地。
稻草人。
床上躺的是稻草人!
她娘呢?
她娘可能不在這。
對對,她娘或許先被老嬤嬤帶到了彆的地方。
她現在怎麼辦?
對,她得先逃走。
她頂著越下越大的雨,跑去馬棚,驚愕地發現馬不在了。
哪去了?
她也不能找了。
老嬤嬤交代她要逃,說明她可能有危險。
再找太耽誤事了。
祁錦的眼神漸漸堅毅,迅速扭頭,在雨中穿梭著。
她跨出了門檻,步入了空蕩蕩的大街,繼續跑,往杜府的方向跑。
長留山的無塵宮,她信不過。
天黑的厲害,看不清腳下的路,一時不察,她竟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摔了個狗吃屎,兩把劍也不知道摔去哪裡了。
“看著點,活生生的一個人呢。”絆她的“東西”看了她一眼,認出了她,略帶點醉醺醺地又說:“嘖,是你啊。一天不見,小錦兒,你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霍術幾!!!”祁錦抹了把全是水的雪白小臉,衝他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