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燈借著風力在夜空中飄蕩,底下景致一覽無餘,萬家燈火,車水馬龍。
紀瑤打了個哈欠,不由又想起此前睡夢中所遇場景。她瞅了眼小憩的閣主,突發奇想,道:“閣主可知,南明朱雀國?”
驀然睜眼,閣主玩味一笑,不輕不重道:“我怎會得知?”
“……”紀瑤無言,垂眸看他。
“想要答案,可是要付出代價的。”閣主語氣含笑,幽幽道。
“罷了,這扣扣搜搜的。”紀瑤歎了口氣,暗惱:“早知如此,就不該與他提起。”
她憂心忡忡眺望未知的遠方,閣主所言,紀瑤會帶著他抵達目的地。然而迄今為止,她隻覺得閣主在胡謅。這孔明燈的方向也是隨意飛往的,聽憑風引。
“他真的信得過麼?”紀瑤心道。
“他們追不上了,餓了麼?”閣主拉動開關,一輪圓桌緩緩升起,上麵擺好乾糧。
紀瑤半個身子轉過來,有些瞠目結舌,道:“你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拿出來的?”
隻見閣主怡然自得地拎上來一壺酒,自斟自酌,感歎一句:“埋藏十年的冷梅花釀,果真不同凡響。姑娘覺得如何?”
“天山之雪,極寒之梅。”紀瑤皺眉淺嘗輒止,覺得此時不該是飲酒的時候,眉頭緊鎖。
“姑娘好眼色。”閣主稱讚一聲,低聲道:“隻可惜,她喝不到了。”
“誰?”紀瑤警覺道,聽得出他戲謔口吻裡的悲痛。
“本座有一個妹妹,聰明伶俐。隻是,不大愛出來玩,隻喜歡躲著釀酒。”閣主淡淡一笑。
“那她現在人呢?”紀瑤道。
“她……”閣主思慮良久,緩緩望天,道:“她在夢裡。”
“抱歉,提及你的傷心事。”紀瑤有些愧然。“此番去落日地,你也想複活你的妹妹吧?”
閣主卻不羈語氣道:“夢不會死,隻會醒。”
他並未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回避的態度讓紀瑤心頭一緊,驀然間有些同情起他來。說到底,也隻是個失去妹妹的可憐人罷了。
“我隻是不解,你們人人都想去那落日地,以閣主之能,難道不知道落日地不在人間嗎?那是隻有亡靈才能抵達的彼界。”紀瑤出聲道。
“那又如何?死就是了。”閣主涼涼一笑。
“你……”紀瑤心頭一絲詫異,剛要問他是什麼意思,隻覺得一陣顛簸,險些栽下去,幸好被閣主拉住。
然而她的腰間被捆綁住一條白綾,白綾的另一端被拿在緋漓手中,與此同時,銀簪長劍砍了過來,卻未能砍斷白綾,同它絞在一起。
“他們追上來了!”紀瑤心頭大駭,抓緊閣主的手,靠在孔明燈邊緣。
“鬆手!”三人俱是一觸即發。
經過這麼拉扯對峙,原本東倒西歪,搖搖欲墜的孔明燈竟出奇的恢複平衡,有風拂過頂上的蠟油,吹得燈火明滅不定。
“姑娘,到我身邊來。”
“……”
“那不如乾脆魚死網破!真當本君怕你?”
三人一同發力,平衡再次被打破,紀瑤一衝一撞跌倒在地,撞到了腰椎骨。她抬頭,喊道:“你們要不要下去再打?這麼摔下去可是會死人的!我若死了,你們都得白忙活一場!”
“我隻要你的血。”緋漓道。
紀瑤深深看著他熟悉麵龐,這麼多年,他好像從未曾變過,依舊清冷雋永,美玉無瑕。那雙幽邃眼眸裡此刻倒映著她。
望向祁汜,祁汜不置可否。
“彆白費力氣了。她血裡的兩生花藥性已經被我用藥浴剔除了。”閣主突然抓起紀瑤的手腕,劃破她的手上,取出血珠朝著緋漓丟過去,道:“閣下若是不信,一驗便知。”
緋漓抬手接過,閉目探查,血珠升騰成血霧,他的表情恢複平靜無波。
“二位,既然你們窮追不舍,都對這位姑娘不肯相讓,在下倒有一計。”閣主道。“二位的目的地想必都是落日地吧?”
“不錯。”祁汜倦懶的口吻絲毫不變。
閣主微微一笑,道:“不如我們三人先聯手共赴落日地,各取所需,有何恩怨到時再解決,如何?”
三人對望,黑夜之中長袍散落。
“我沒意見。”祁汜漫不經心道,“卻有一個條件。她須得時刻在我身側。”
緋漓蹙眉,道:“不可。”
紀瑤往下瞥了眼開闊山海,放棄逃走的餘地,見三人僵持不下,深吸一口氣,道:“你們不必爭了。左右不過是怕我逃跑。集你們三人之力,我又如何跑的成?”
“丫頭說的沒錯,二位此等心胸,怎會如此斤斤計較?”閣主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一副氣定神閒模樣。
“我倒看是你們跑不掉了,才以此等言辭糊弄我等。不如先殺了你?”祁汜抽回銀簪子,在指間悠然把玩。
“閣下隻怕沒那個本事。”閣主冷冷道。
他伸指撥向黑夜中那根微不可查的線,指尖出現尖刀,銀光一閃而過,威脅朝著祁汜,意味不明。
紀瑤這才注意到,祁汜之所以能一直穩立高空不倒,並非輕功,而是暗中以絲線扣住孔明燈,借力而行。
“難怪他能找到這裡,到底是什麼時候?”紀瑤暗道。
此時三人依然僵持不下,各持己見。紀瑤正苦思冥索著解決方法,突然感覺咯噔一下,腳底下晃了晃,她抬頭,“發生什麼事了?”
“燃料用儘了。”閣主幽幽道。
“什麼?”紀瑤一驚,隻覺得震動愈發激烈,頂上的火光“啪”的一下熄滅了。她扭頭向閣主,道:“你還有辦法嗎?”
孔明燈突然像折了翅膀的鳥,徑直往下墜落而去,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天旋地轉,紀瑤聽不清閣主的話,隻知道被他護在懷裡。
緋漓仍在原地,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三人說的好好的突然間約好了似的掉下去,隻覺手中白綾一緊,緊接著一股拉力,將他也一起拉了下去。
底下是平靜無波的護城河,一時之間激起滔天巨浪,又緩緩落下。
“唔!”紀瑤猝不及防喝進一大口鹹湖水,身體在往水底墜落,衣服好似有千斤重量,卻感覺手腕被緊緊抓著,滿眼都是在水中散開的靛藍長袍,閣主並未鬆手。
綁在她腰間的白綾鬆懈下去,往回在收,想必是緋漓被拽落的途中急忙收手,卻被閣主一把抓住,借著力道被拉上水麵,二人俱是衣裳濕透。
“咳咳……”紀瑤捂著心口吐出水,接著乾嘔起來。
她看見閣主背對著,頎長身影拖下來。恍然意識到他的麵具掉了,縱然好奇,卻也善解人意地並未抬頭去看。
百曉閣的規矩她不懂,但閣主既然有意藏了,那便是不希望彆人看到。
“可還無恙?”閣主道。沒了麵具遮掩,他的聲音不再沉悶,顯得低沉沙啞。
“我沒事。”紀瑤回以一笑,又想起他看不到。
“二位,聊的可還儘興?是不是也該說說正事了?”祁汜的聲音自高處傳來。
紀瑤抬眸,看到一襲紫衣垂落,祁汜在落水的一瞬拋棄了他們,抽身落在石階之上。
緋漓也落了下來,站在紀瑤身後。一時之間,他們三人形成密不透風的三角,將她圍困其間。
“你們至於麼?”紀瑤無力道了句。從天上追到地下,從空中追到水裡。“當真是窮追不舍!”
“隻有進過落日地的人方可再進去一次。”緋漓望著她,憂傷的神情令人心碎。
“做著麵目可憎的肮臟事情,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你還是同之前一樣虛偽啊。”祁汜笑歎一句,不知對著誰在說。
“他果然記得!”紀瑤卻心下一驚,重新審視了眼看似與世無爭的祁汜。“此人當真詭譎莫測。”
閣主卻是一言不發,隻背對著眾人整理儀容,似未曾聽到他們對話,這一切也與他不相乾一樣。
“動起手來,你不會真以為,我打不過你吧?”祁汜一襲紫衣驀然與緋漓交手,蕩開的勁風引得四周草木搖動。
猝不及防,紀瑤尚未知曉他們二人仇怨,隻覺得莫名其妙。但趁著他二人爭鬥,或許事態有所轉機。
“走。”閣主抓起她的手,站了起來,同時濕漉漉的,朝著遠處跑去。
紀瑤覺得他似乎漫無目的在跑,看在他跑的不太容易的份上,還是跟了上去。眼前人雖非良人,身後人卻是惡鬼。
趁著緋漓和祁汜較上了勁,二人已經渡江,悠遠的宛如江上一點微弱星火。
跨上對岸,紀瑤問:“你可是已有了辦法?”
“沒有。”閣主麵不紅耳不赤道,看起來絲毫不著急。
“我了解他們二人的性格,倘若被追上,你和我都活不了。”紀瑤沉下麵色,道。
閣主卻是坐下了,青絲垂落遮掩著臉上的朦朧重影,依稀可見他的麵容爬滿猙獰傷疤,是一張讓人不忍直視的臉。
紀瑤看了兩眼,企圖從上麵找到些許熟悉痕跡,然而終是沒有。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訴她,此人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
“姑娘。”閣主怕嚇著她似的,微垂眼簾,不疾不徐道:“稍後他們追上來時,我需要姑娘陪在下演一場戲。”
“嗯?”紀瑤驚愕。
閣主卻勾唇,輕笑道:“置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