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兒!”他回答說,從自己的背心裡拔出一支構造特彆的手槍,槍管上裝有一把雙刃的□□。“對於一個絕望的人,這是一件很誘惑人的東西,是不是?每天晚上,我總是禁不住帶著這家夥上樓,去試試他的門。要是有一次讓我發現門是開著的,那他就完蛋了!我每天晚上都這麼乾,哪怕一分鐘前我還想出一百條理由提醒自己要克製。是有個魔鬼要我推翻自己的計劃,去殺了他一現在雖然儘可以跟那魔鬼對著乾,愛乾多久就多久;可是時辰一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注視著這件武器,心中突然出現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我有這麼一件武器,我就可以變成強者了!我從他手裡拿過槍來,摸了摸刀鋒。我在這一刹那間臉上流露出的表情,他見了大為驚訝:那不是恐懼,而是貪求。他滿心猜忌地急忙奪回手槍,折攏刀子,把它放回到原來藏著的地方。“你就是去告訴他,我也不在乎,”他說,“叫他多提防著點,你也給他多留點神。我看出來了,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他有生命危險,可並沒有使你驚慌。”
“希思克利夫對你做出什麼事了?”我愚蠢地問道,“他什麼地方得罪你了,讓你這樣恨之入骨?叫他離開這座宅子不是更明智嗎?”
“不行!”辛德雷怒聲吼道,“要是他提出要離開我,那他就死定了!要是你勸他這麼做,那你就是一個殺人犯!難道我得輸光一切,再也沒有翻本的機會了嗎?難道要讓哈裡頓做個叫花子?啊,該死的!我一定要把它贏回來,他的錢我也要弄過來,還有他的血,要把他的靈魂送進地獄!有了這位客人,地獄也要比以前黑暗十倍!”
這時,他又悶聲不響地來回踱起步來了,我連忙撥開門閂,逃進廚房。約瑟夫正躬身對著火爐,眯眼朝掛在爐火上的一隻大鍋子裡看著,身旁的高背椅上放著一木盆麥片。鍋子裡的東西開始沸騰了,他轉身把手伸進木盆。我猜想這大概是在給我們準備晚飯。我已經餓了,覺得總得讓它燒得能吃下去才行;於是便提高嗓門叫道:“讓我來燒吧!”說著,我把木盆挪開,使他夠不著,並且匆匆脫下我的帽子和騎馬服。“恩蕭先生,”我接著說,“叫我自己伺候自己。我就這麼辦。我才不打算到你們這兒來做太太哩,免得活活餓死!”
“老天爺!”他咕噥著坐了下來,撫摩著他那螺紋襪子,從膝蓋一直摸到腳踝。“又要有新差使啦一我剛習慣有兩個主人,現在又來個女主人騎到我頭上啦。真是時光如流水,我從沒想到會有離開這個老窩的日子一不過我怕這一天已經近在眼前啦!”他的悲歎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一心忙著乾活。我歎息著想起,從前的話,我會把這當成完全是有趣的事兒哩。可是我不得不馬上趕跑這種回憶,回想起過去的歡樂,我心裡就感到難過。過去的景象越是要在腦際浮現,我手中的攪棒也就攪得越急,一把把的麥片往水裡撒得也就越快。約瑟夫看到我的這種煮飯方式,心裡越來越氣惱。
“瞧!”他叫了起來,“哈裡頓,今天晚上你彆想吃到麥片粥啦,燒出來的隻有像我拳頭大的疙瘩。瞧,又扔進一大把!我要是你的話,把木盆子什麼的全都扔進去得啦!瞧,你得把這鍋粥攪得顏色變暗,那樣你才算完事哩。砰,砰!鍋底沒給你攪破,真該謝天謝地!”待到把麥片粥倒進事先準備好的四隻盆裡時,我承認,這鍋粥確實燒得一團糟。有人從牛奶場裡拿來了一加侖罐新鮮牛奶。哈裡頓搶過去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牛奶還從他張大的嘴邊漏淌下來。我勸告他,要他把牛奶倒到杯子裡再喝,還聲明說,弄得這麼臟的牛奶我是嘗也不會嘗的。那個愛挑剔挖苦人的老頭,對我的這種講究大為不滿,再三對我說,“這孩子每一丁點兒”都跟我“一樣好”,“每一丁點兒都一樣健康”,他覺得奇怪,我怎麼能這樣看不起彆人。這時候,那個小暴徒繼續在吮他的牛奶,他有意讓口水直往罐裡淌,還惡狠狠地朝我瞪著眼睛。
“我要到另外房間去吃飯,”我說道,“你們沒有叫作客廳的地方嗎?”
“客廳!”一旁的約瑟夫學著我的口氣嘲弄地說,“客廳!沒有,我們沒有客廳。要是你不喜歡跟我們待在一起,你就去主人那兒;要是你不喜歡主人,那就待在我們這兒!”
“那我上樓去,”我回答說,“領我去一間臥室。”我把我的盆子放在一個托盤裡,自己又去取了一些牛奶。
那老家夥不停地咕噥著,起身領我上樓。我們登上了頂樓。一路走過去,他時不時推開這扇那扇房門,朝裡麵張望一下。“這兒有間屋,”他終於使勁推開一塊裝在鉸鏈上的搖搖晃晃的門板說,“在這裡麵喝喝麥片粥,已經夠好的啦。那邊牆角裡有袋麥子,上麵挺乾淨的,可以坐。要是你怕弄臟了你那漂亮的綢衣服,那就在上麵鋪塊手帕吧。”他說的“這間屋”,是間堆東西的破屋子,發出一股衝鼻的麥芽和穀物的氣味;屋子的四周堆著各種糧食口袋,中間留有一大塊空地方。
“怎麼,你這個人!”我生氣地對他大聲叫嚷道,“這又不是睡覺的地方,我要看看我的臥室。”
“臥室!”他又用嘲弄的口氣重複說,“這兒的臥室你全看了一那邊那間是我的。”
他朝第二間閣樓指了指,它和第一間的唯一區彆是牆腳邊稍空一些,還有一張沒掛帳子的矮腳大床,床的一頭放著一條深藍色的被子。
“我要你的臥室乾嗎?”我回嘴說,“我想希思克利夫先生總不至於睡在頂樓吧,是嗎?”“啊!你是要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房間?”他叫了起來,彷佛是有了新發現似的,“你不能早說嗎?那用不著這麼麻煩,我就可以告訴你,正是那間屋子你沒法看到-他總是把門鎖著,除了他自己,誰也進不去。”“你們這個家真是夠嗆的,約瑟夫,”我忍不住說,“多有趣的一家子!我看打從我把自己的命運同這家人連在一起這天起,世界上所有瘋狂的精華,全都鑽到我的腦子裡來了!不過,說這話跟眼前的事沒多大關係一還有彆的房間呀。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給我安排個地方吧!”對我的這個請求他未加理會,隻是繼續拖著沉重緩慢的步子,走下木樓梯,在一間房間的門口停了下來。從他的停步不前和房內的優質家具看,我猜想這該是最好的一間了一房內鋪有地毯,質地很好,隻是上麵的圖案已被灰塵蓋滿;壁爐上麵糊著的花紋牆紙,已掉得七零八落;一張漂亮的橡木大床上,掛著很大的深紅色帳幔,用的材料高檔,式樣也很時新,但使用的人顯然很不當心,原來結成花彩的帷幔,已被拉得脫了掛環;掛帳子的鐵杆,有一邊已彎曲成了弧形,使得帳子拖到了地上。椅子也都殘缺不全,有幾張損壞得厲害;牆上的嵌板滿是深深的傷痕,弄得十分難看。我正要拿定主意進去住下來,我的笨蛋向導卻宣布說:“這是主人的房間。”這時候,我的晚飯已經冰冷,我的胃口也沒有了,我的忍耐力也已消耗殆儘。我堅持要他給我一個安身的地方,而且得有可供休息的設備。
“到底要什麼地方呀?”這虔誠的老頭開口說,“上帝保佑我們吧!上帝饒恕我們吧!你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呀?你這讓人討厭的慣壞了的廢物!除了哈裡頓的小房間,你全都看過了,在這座宅子裡,再也沒有彆的房間可以讓你躺下休息啦!”
這時我簡直氣壞了,把手裡的托盤連同裡麵的東西全都摔到地上,接著一屁股坐在樓梯頭上,雙手捧著臉,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哎呀!哎呀!”約瑟夫大叫,“摔得好啊,凱茜小姐凱瑟琳過去在山莊時常使性子,摔東西,因而約瑟夫把伊莎貝拉看成是又一個凱瑟琳了。!摔得好啊,凱茜小姐!不過主人正好一交摔倒在這些破盆子上,那咱們就得聽罵聲了;看看事情會怎麼著吧。你這不學好的瘋子!為了你這樣使性子,把上帝的珍貴賞賜扔在腳下,應該罰你從現在起一直餓到聖誕節!我不信你能長久這麼任性下去。你以為希思克利夫受得了你這種好作風嗎?我隻巴望他能看到你這樣使性子!我隻巴望他能看到!”他就這麼一路罵罵咧咧地回樓下他自己的窩裡去了,蠟燭也帶走了,讓我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中。
乾了這件傻事後,我左思右想了一番,最後不得不承認。我應該克製自己的驕傲,咽下自己的憤怒,而且動手把盆子的破片收拾乾淨。沒過多久,意外地出現了一個幫手,就是那隻“掐脖子”。現在我認出來了,原來它就是我們家那隻老狗偷襲手的兒子,它小時候是在田莊裡過的,後來我父親把它送給了亨德利先生。我猜想它認出我來了,它拿鼻尖頂了頂我的鼻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接著便忙著去舔食倒翻在地的麥片粥了。我一步一步地摸索著,收拾起碎陶瓷片,還用自己的手帕擦乾淨濺在欄杆上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