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風浪不止
“噗…噗……噗嘰……”
“好好好!告訴他們可以了!”
五月間,隨著驚喜的聲音響起,遼闊的河套地區也迎來了工業的腳步。
河套,其指黃河在陝西及山西之間“幾”字彎和其周邊流域。
在兩漢時,這裡是水草豐茂的草原,是天然優質的養馬場。
隻可惜隨著時間推移,從唐代中期開始,黃河的泛濫加上全球氣溫的日漸走低,降水線開始不斷東移,這片土地漸漸成為了不利農業的地方。
五代十國、宋遼金與西夏亂戰的三百多年中,這塊地方更是無人維護,致使黃河泛濫過多,就連土地都往鹽堿化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迎來大一統,卻又因為元代的不重視農業而繼續惡化。
最後,大明拿下了這塊地方,可由於人口結構發生變化,想要花費大力氣開發這裡已經成為一種奢望。
按照曆史走向,這塊地方本該在幾十年後被蒙古人入侵占領,而後與明軍反複拉鋸,直到一百年後徹底丟失。
然而隨著抽水機的聲音在這片土地上響起,在這片土地上發展農業已經不再是問題。
五原(巴卓彥爾)、九原(包頭)、定襄(呼和浩特),這些後世極具色彩的城池,如今重新被冠以漢姓,並得到了朝廷的鼎力支持。
從永樂五年開始,山西陸陸續續朝這裡輸送人口和糧食,而這三個縣也不斷往開平輸送鐵料。
可即便如此,當地的經濟情況依舊脆弱,除了少數土地可以經過開墾種植小麥,其它土地基本種什麼死什麼。
在過去十幾年的時間裡,林粟在這片土地上開墾了三十餘萬畝土地來種植小麥,而這就是這片土地的極限。
去年,朱高煦派二十名太學士攜帶選育過的土豆、玉米、花生等作物來到這片土地,開啟了馴化這片土地的艱巨任務。
依靠紅薯、玉米、土豆、花生、向日葵等作物的頑強,加上水利改良,建立完善的排灌係統,實現灌水和排水的分離,他們漸漸將一些難以馴化的鹽堿地給先後馴化,但是這一過程無疑是緩慢的。
儘管河套三縣有二十餘萬人口,但在去年的農閒中,他們耗費六個月時間也不過才改良了不少五千畝土地。
這些土地雖然可以種植紅薯等新作物,但產量卻並不如在普通耕田來的高。
正因如此,得知有了抽水機這種看上去天方夜譚的東西後,林粟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斷厚著臉皮向朱高煦索要抽水機。
如今五十台抽水機到位,它們將地下水抽出並通過水渠灌溉起了這片中、強程度的鹽堿地。
五十台抽水機從各個方向同時發功,影響的卻是近萬畝耕地。
“按照這種速度,估計隻需要一兩個月就能把這塊土地的鹽堿度降低到淺和低,到時候就可以種植紅薯、小麥和土豆等作物了。”
推了推眼鏡,一名太學士對身旁看著抽水機工作的林粟交代。
年過四旬的林粟在得到確切的消息後,立馬就激動的摟住了身旁的太學士。
“好好好!早有這玩意,我們早就開辟幾十萬畝耕地了!”
他激動的叫嚷著,不過被他抱著的太學士卻連忙道:
“還不能高興太早,灌水衝洗和引洪放淤的手段雖然有用,但有幾個麻煩的地方。”
“你說!”林粟撒開手,激動道:“不管什麼辦法,老子就不信我還收拾不了這塊土地!”
“第一,抽水機不能全天十二時辰工作,每天工作一個時辰就得休息半個時辰,避免過熱損壞。”
“第二,每天白天都得安排百姓來翻土,這樣能加快淋洗土壤鹽分的速度。”
“第三,現在有了抽水機,改良鹽堿地雖然方便了,但以現在的改良速度,我們能不能每隔兩三個月清理出上萬畝鹽堿地,這成了問題。”
太學士提出三個問題,林粟卻不假思索:“能!”
他斬釘截鐵的道:“不管有多難,我相信河套三縣的百姓都能做到。”
“娘地,辛苦十幾年,福澤子孫幾百年,我就不信有人會懶到不顧後世子孫死活!”
常年在河套待著,林粟隻覺得無比的憋屈,因為這裡沒有什麼敵人,唯一的敵人隻有前些年入侵的瓦剌,而他們也被林粟追擊數百裡,再也不敢前來河套。
他們不敢來,那林粟的敵人就隻剩下了兩個。
一個泛濫的黃河,另一個就是被黃河泛濫過後因為降雨不足而導致的鹽堿地。
河套三縣北邊的陰山和大青山,由於煤炭開采很便宜,加上又禁止砍伐的禁令,以及混凝土免費修建房屋的政策,它們的綠植被保護很好。
這些年時間裡,在無法改良鹽堿地的時候,林粟按照朱高煦的要求,掘井植樹,讓河套很少遭受北方的沙塵暴。
不過北方雖然能防住,但南邊的沙塵暴就防不住了。
鄂爾多斯高原上的沙塵偶爾向北吹動,雖然次數不多,但也給當地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眺望遠處的大青山,掃視四周高興歡呼的百姓,林粟咬了咬牙:
“三縣二十幾萬百姓和弟兄要吃飯,我再舍舍臉皮,跟殿下再要一千台!”
林粟想到便做,很快一份八百裡加急的奏疏就送往了北京城,而拿到這份奏疏的亦失哈也在瞠目結舌中將林粟索要的數量給說了出來。
“你說多少?”
坐在春和殿椅子上,饒是常年穩如泰山的朱高煦在聽到“一千台”這數量的時候,都不免手抖了抖。
“一千台……這夯貨真敢要啊。”
此刻,便是常年笑臉的亦失哈都不免咋舌起來,朱高煦更是無語:
“這廝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一千台都快趕上兩年產量了。”
放下朱筆,朱高煦揉揉太陽穴:“刨除十月至二月初這四個月寒冬,剩下也有八個月時間了。”
“按照現在的情況,每年能改良四萬畝耕地,他還不知足嗎?”
河套三縣人口不過二十七萬六千餘口,雖說朝廷每年調撥給的錢糧不是一個小數目,一旦河套可以自給自足,那無疑能為朝廷減輕許多壓力,但問題在於抽水機更重要。
抽水機對於這個時代的礦業、農業都有很大的幫助,河套並不是最重要的一個。
相比較河套,山西的煤礦和哈密的農業更為重要。
想了想,朱高煦還是不願意打擊林粟的積極性,最後隻能讓步:“每年給河套三縣調五十台,告訴林粟,多的沒有。”
“是。”亦失哈輕笑,他也看出了自家殿下對林粟是刀子嘴豆腐心。
林粟的能力並不出眾,但畢竟是跟隨他北上的老人,許多事情他能包容還是包容的。
如此想著,朱高煦也繼續埋頭處理起了政務,同時時間也一點一點的過去。
待時間來到八月,雲南改土歸流達到了高潮。
李景隆、傅讓、沐春三人分彆對鎮康、車裡、威遠等地土司發動進攻。
許多小土司無奈接受改土歸流,但更多的土司選擇反抗。
不出朱高煦的意料,陸愈一群官員在抵達昆明府後便停下了腳步,唯有江淮及少部分幾人得以前往雲南地方任職。
對於這些地方,朱高煦沒有過多關注,他更在意的是江淮抵達隴川後會如何做。
“下官南甸知縣李驥,攜南甸官員,參見江知府、張府丞!”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任誰都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江淮會帶領三百餘名官吏抵達南甸。
早在他們抵達前,南甸知縣李驥便得到了消息,那就是隴川、南甸、乾崖、蠻莫四縣以隴川為主,置隴川府。
這是滇西第二府,而它主要負責孟養、木邦、麓川、緬甸等宣慰司,重要性不言而喻。
永樂年間的府衙有六名主官,其中知府設一人,正四品,掌一府之政令,總領各屬縣,凡宣布朝廷政令、治理百姓,審決訟案,稽察奸宄,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一切政務皆為其職責。
同知又稱府丞,無定員,正五品,負責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
通判,無定員,正六品,在州府的長官下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對州府的長官有監察的責任。
推官,一人,正七品,掌推勾獄訟之事。
知事,一人,正九品,出守列郡,稱為權知某府或某州或某縣事。
照磨,一人,從九品,掌管磨勘和審計工作。
除了這些主官,下麵還有類似六部的六房司吏。
“南甸交通方便,我們暫時在南甸理政,請李知縣讓人收拾好縣衙的一些客房,供府衙官吏入駐。”
站在南甸衙門門口,身穿一身常服的江淮語氣不卑不亢,整個人卻溫潤儒雅。
麵對這位探花,李驥不敢怠慢,連忙讓人按照他的吩咐,將衙門的空房打掃出來,整理為臨時的府衙。
在走入自己的院子後,江淮沒有客套,而是雷厲風行的轉身與那位張府丞商量了起來。
“會明兄,滇西的情況我了解,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派出吏員,將四縣文冊彙總為府冊備份。”
“此外,告知另外三縣主官前來南甸議事。”
江淮交代完,張府丞也頷首道:“文清放心,我現在便令人操辦。”
話音落下,張府丞走出了小院,江淮也對李驥作揖道:
“勞煩李知縣配合,我這裡沒有什麼事情,李知縣不必擔心。”
“那下官便告辭了。”李驥自然聽過江淮的大名,畢竟江淮高中探花的消息早早傳回,更彆提江淮還是滇西出身的探花了。
在江淮此前,雲南頂多出過一些二甲進士,哪裡出過探花這樣的存在。
正因如此,在江淮還沒有南下前,他就已經打探清楚了江淮的底細,驚訝其農奴之子身份外,也不得不佩服江家的門風。
對於江大日這種大字不識的農奴能教導出江淮這樣的人物,他心裡還是十分佩服的。
正因了解江家情況,他這才沒有獻上什麼土特產來引人發笑。
現在看來,他算是做對了。
李驥放下心來退出小院,見他離開,江淮這才對身旁的吏員開口道:
“你派人去軍營詢問一下隴川伯是否在隴川,若是不在,便將我這份手書交給軍營的千戶官。”
“另外,伱派人前往我家鄉,讓我父母好好在家休息,通知前吏員高觀來衙門報道。”
“是……”
江淮拿出早早準備好的書信遞給吏員,吏員聞言也作揖應下,隨後轉身便走出小院,將江淮交代的事情令人前往辦理去了。
隴川四縣分布在三個河穀中,南甸則是位於兩個河穀的岔道處。
從蠻莫前往南甸不過二百裡,從隴川前往南甸則是一百二十餘裡,至於乾崖距離南甸不過區區三十餘裡。
因此麵對江淮的召見,三縣知縣僅僅四日便先後抵達南甸縣衙。
他們帶來了本縣的《黃冊》及《魚鱗圖冊》、《糧冊》,甚至準備了一些土特產來應變。
然而出乎他們的預料,召見他們前來的江淮沒有立馬和他們議事,而是要走了諸多文冊後,便將他們晾在了一旁。
在他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江淮則是與張府丞在小院中接見了風塵仆仆趕來的高觀。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但不管怎麼收拾,幾年的務農生活還是讓他看上去有些過於成熟。
“仲懷,我來與你介紹,這是此次科舉二甲第一的張渤海,表字會明,如今擔任我隴川府府丞,你稱呼他為兄即可。”
“會明兄,這是我竹馬之兄弟高觀,高仲懷,早前遭人誣陷落了罪名,但不影響擔任吏員。”
“此次我將他召來,便是為了讓他與我們好生說說這隴川的彎彎繞繞。”
江淮作為中間人,分彆為張渤海與高觀相互介紹。
張渤海雖然成為官員,但他的出身讓他並沒有那麼高傲,相反對於高觀這種在基層走過一圈的地方吏員,他表現得十分欣賞。
“仲懷,你的事情我已經聽文清說過,此事不怪你,你不要有任何負擔。”
“多謝張府丞體諒……”
張渤海舉止大度,這讓高觀原本有些自卑的心理稍微打開,隨後與二人坐下說起了這隴川的彎彎繞繞。
儘管隴川府在王瑄治下,可由於土司叛亂頻繁,加上王瑄鮮少乾涉地方政務,因此當地的吏治便野蠻生長起來。
這其中,關於吏治為何腐化嚴重,主要也與當年被流配而來的江南數十萬建文佞臣家眷有關。
俗話說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而隴川之地完全是一堆老鼠屎中摻雜白米,自然乾淨不起來。
曾經那群建文佞臣很是清楚如何賄賂拿捏官員,如今不過是把手段用在吏員身上罷了。
對於他們的手段,大部分吏員是無法抵抗的,故此當地的吏治才會如此腐敗。
儘管當初的“解縉案”牽扯了不少人,但並沒能把隴川的吏治清洗乾淨。
正因如此,高觀很清楚四縣文冊都有貓膩,而且貓膩很大。
得到了高觀的幫忙,江淮很快便叫來了府衙的所有主官,幾人在高觀的幫助下開始查賬。
拿著四縣的賬本,自然是查不出他們貪腐證據的。
不過憑借經驗,高觀很清楚文冊之中的小貓膩。
這些東西並不足以清掃整個隴川官場,但卻足夠讓江淮他們知道隴川的情況。
連續三日,七人一步都沒有離開小院,直到第四天,他們才大概算清楚了隴川的真實情況。
“口數三十四萬七千六百二十七人,這應該是沒問題的,現在沒有人頭稅,不至於會有人隱匿人口。”
“問題比較大的,是隴川二百萬畝耕地的土地屬性,以及作物屬性。”
“按照我們的標記,隴川的耕地應該在二百一十六萬左右,這其中的許多耕地都種植著甘蔗、桑樹、大豆等作物,但文冊上寫的都是種植稻米。”
“這些土地,需要我們派人去查出才行,不過府衙吏員僅有一百餘人,想要查清楚比較困難。”
張伯將四天整理出的情況說出,高觀聞言也建議道:“我建議用推廣新作物為突破口,以此來讓他們放鬆警惕。”
高觀說罷,江淮卻搖頭道:“不用我們查。”
“不查?”張渤海皺了皺眉:“若是不查,如何整頓吏治,不整頓吏治,如何推行政策?”
“依我看,文清你現在還是得出麵去安撫這群人,避免他們節外生枝。”
“我不是不信任你,隻是我怕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張渤海解釋了一番,可江淮卻笑道:“他們不是地頭蛇,我才是。”
“早在一開始,我便已經和軍營聯係上了,現在各縣的軍營已經已經開始調查耕地的情況了。”
“頂多十日,他們就會以隴川伯的名義請我出城,到時候我們帶著文冊與他們核對,隻要出現問題就標記。”
“屆時,我便可以上疏給布政司,將這隴川的情況公布天下。”
江淮溫潤一笑,張渤海聞言卻楞道:“你和隴川伯……”
他顯然沒想到江淮還有這層關係,不過仔細想想倒也覺得不奇怪了。
莫說江淮,就連他張渤海背後又何嘗不是有人在推動。
有能力是一回事,但能力能不能被重用是另一回事。
不管哪朝哪代,能力加上關係才是絕佳。
“既然你已經做好了,那我這次就舒服的等你將功勞送上門了。”
“會明兄相信我便是。”
二人對視一笑,儘在不言中。
很快,幾日時間過去,在四縣主官還在迷糊的時候,軍營那邊已經派出武官前來邀請江淮等人前往軍營。
得知消息,李驥等人並不敢阻攔,畢竟‘隴川伯’這三個字的份量足夠壓垮四縣知縣。
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前,江淮便已經和軍營派出的人核對了情報。
他在軍營寫下奏疏,由一隊小旗護送奏疏和文冊前往昆明,而他本人則是帶著張渤海等人返回了南甸縣城,並且一改冷淡,熱切的與四縣知縣把酒言歡起來。
四縣知縣被弄得稀裡糊塗,但還是為了烏紗帽而與江淮拉起了關係。
此刻他們還不知道,奏疏與文冊已經向著昆明送去。
趕在九月初十,這份奏疏與文冊被送抵了新任雲南布政使徐碩的案頭。
“真是難辦……”
看著送抵的奏疏與實打實證據的文冊,徐碩不免感到有些頭疼。
“才剛剛來到雲南,就有這種棘手的事情出來。”
布政司衙門內,徐碩與已經升為雲南左參議的趙軌交流著,同時拿出奏疏說道:
“這個新科探花不止是想扳倒四個知縣,不然他當時就可以拿著奏疏和證據把他們扳倒。”
“他想要的,恐怕是布政司直接派遣足夠數量的吏員,將整個隴川府的吏員一網打儘同時進行更換。”
徐碩一眼便看出了江淮的想法,趙軌拿起奏疏看了看,不免誇讚道:
“怪不得人家能在這個年紀做知府,而我們當時隻能做知縣,就這份心性和關係,怕是我們拍馬也趕不上的。”
“確實。”徐碩難得承認自己的關係不如江淮強硬,畢竟那是隴川伯王瑄,而他的後台雖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亦失哈,但王瑄手中隻有一個江淮,可亦失哈手下卻有十幾個個自己。
兩方取舍下,亦失哈可不會為了自己去得罪王瑄。
“那這份奏疏怎麼辦,現在衙門可調不出四百多個吏員去幫他。”
趙軌也十分頭疼,現在他們不僅得負責改土歸流十幾萬大軍的糧草輜重,還得負責江淮搞出的這件案子。
雲南布政使司的吏員本就不夠用,現在經過江淮這麼一鬨,恐怕更不夠用了。
“先調二百吏員去幫他,然後把這件事上奏朝廷。”
“朝廷要是知道了隴川的事情,估計不用我們開口,那群人也有罪受了。”
徐碩玩了一手借刀殺人,要知道滇西這群人都是當初的建文佞臣。
如今他們之中鬨出那麼多隱匿土地性質的案子,不管是東宮那位還是武英殿那位,顯然都容不得他們造次。
想到這裡,徐碩不免唏噓:
“這雲南布政使的位置,還真是燙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