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病房裡擠滿了來探望的親戚朋友，屋裡實在是站不下，再加上來的都是父母輩的人，全然沒話題可聊，林曉也就與裴豔秋、謝晚一起走了出來，留他們在裡麵聊天。

老人們大約是因耳背而習慣了大聲說話，也或許是故意的，總之哪怕半掩著門，也有“你真是好福氣，有這麼好的兒子和兒媳”，“兒媳婦真漂亮”這樣的話從裡麵不停飄出來。

互相吹捧，本就是社交的本質，隻是這樣的話對當事人來說，實在談不上有多動聽，尤其是對他們三個來說。

林曉一隻手抱胸，一隻手摸著鼻子，裝作若無其事地踱步到了一旁，然後悄無聲息地瞥了眼裴豔秋。

她今天穿著上次與林曉逛街時買的綠色長裙，裙身的設計自然流暢，使得她看起來就像是一位春之女神，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隻是，也不知怎麼，她看起來卻有些精神恍惚，眼神落在空處，眉頭一直皺著，就像是遇見了無法消解的困難，隻能獨自神傷。

一個往常自信開朗，魅力四射的人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任憑誰看了，也要心生憐憫，更何況林曉。

他欠她的實在太多，如果不是她，他無論事業還是生活，大概都還是一團糟。一念至此，林曉忍不住就想開口關心她，可瞥了眼身旁的謝晚，卻又下意識止住了。

頭戴棒球帽的少女半側著身，目光穿過走廊的窗戶，望向內院的大樹，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僅從外貌上來說，她和陳曦完全就是不相乾的兩個人。陳曦的個子不算高，身材也談不上有多好，她卻發育得十分出色。陳曦的膚色偏黑，她卻是健康的小麥色。陳曦的樣子嚴格來說也談不上有多漂亮，她卻有著一張讓人第一眼看了就會心生好感的臉。可是，她的精氣神，她給人的感覺卻又的確與林曉記憶裡的陳曦一模一樣。

這究竟是被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所催生出的幻覺，還是真實的感覺，林曉至今也說不清。隻是當這樣的兩個人站在這兒的時候，實在是讓林曉有種恨不得馬上逃走的衝動。

哪怕陳曦真的以原本的樣子出現在這兒，林曉也完全想不出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又何況是現在。

隻是就這麼站著，裡麵的交談聲又不停地飄出來，實在令人感到尷尬，不得已，林曉隻好沒話找話：“那個，時候不早了，要不我們先去吃飯？我開車，去金鳳樓。”

兩人幾乎同時轉頭看過來。謝晚瞥了眼裴豔秋，板著臉沒有說話。裴豔秋沒去看一旁的少女，隻是對林曉輕輕搖了搖頭，開口，聲音很輕，一股有氣無力的味道：“不用了。”

林曉皺了皺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明明下午剛見到時候還好好的，卻又不好多問，於是便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裴豔秋忽然拔高了音量，就像是突然被嚇到了一樣。下一秒，她又變得很小聲，語氣充滿了歉意：“不好意思，我開了車。”說罷，她挽了挽落下的一縷頭發，勉強抬起手，對林曉擺了擺，同時淺淺地笑了一下，隻是那笑容怎麼看都有種強顏歡笑的味道。“再見。”她說。

“我，我送你下去吧。”

林曉與裴豔秋前後下了樓，路上遇見的人個個神色匆匆，滿麵愁容。大概是被這種氣氛所感染，再加上各懷心事，所以兩人一直保持著沉默。

從住院部走出來，來到醫院的正門口，兩人終於停下了腳步。不等林曉開口，裴豔秋忽然轉過身。她站在大榕樹下，背後是漫天的紅霞。她仍舊在笑，隻是眼中已滿是淚水，就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林曉，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

“你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對不對？”

“嗯？”林曉心頭一緊，幾乎以為對方知曉了謝晚的秘密，不過刹那間心中電光急轉，忽然想到了那本倉促之下被自己丟在床上的日記本，頓時明白了她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哀傷。

可是，就算找到了原因，林曉卻仍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明白，這個問題，她大概已經想問很久了。

忘了，還是沒忘？似乎哪個答案都不對。

要說是因為謝晚的突然出現，自己才又想起了她，可在謝晚出現之前，自己已經當了很多年的懦夫了，不是嗎？儘管總是跟自己說要重新開始，總是想著明天，明天一定可以放下過去，擁抱未來，可無數次下意識的逃避，無數次的午夜夢回，難道不才是自己內心最真實想法的體現嗎？

“我明白了。”裴豔秋低下頭，兩隻手緊緊抓著挎包的肩帶，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快步往外走去。

“豔秋，我......”林曉伸出手，想要挽留，想要和她解釋，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最終，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進人潮，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懦夫嗎？也許吧。

可是，能怎麼辦呢？難道要他現在追上去，跟她說“我愛你，我願意馬上和你舉行神聖的儀式，然後永遠也不分開”嗎？可那樣的話，他又要怎樣麵對陳曦呢？

選擇了未來，就必然要拋下過去，可他還沒有找到當年的真相，他的心結還沒有徹底解開。就算這時候他追上去，和她說那樣的話，他也還是忘不掉過去的一切，忘不掉那些刻骨銘心的快樂與痛苦，而那，才是對裴豔秋最大的侮辱，最大的不負責任。

像她這樣美好的姑娘，她的丈夫應該是一個乾乾淨淨的，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人，而在變成那樣的人之前，他還配不上她。

心中無儘的自責與淒苦難與外人說，如果可以，林曉真想把自己一分為二，這樣也許大家就都能開心了。

然而，生活不是幻想，林曉也隻能默默轉過身，往回走。不過，剛走了沒兩步，少女就出現在了身前。

“林曉，我想和你說件事。”她說。

林曉一個頭，兩個大，可他並不擅長於把內心的情緒發泄向無辜的人，尤其是眼前這個自稱是她轉世的少女，因此他仍保持著基本的平靜，點點頭：“說吧。”

“我......”她猶豫著，神色糾結。可她到底是她，還是很快便下定了決心，抬起頭，認真地說道：“我不想再去找‘為什麼’了。我覺得，我們，我們都應該向前看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也許，也許我不是陳曦，對大家都好一些吧。爸爸和媽媽對我很好，真的很好。你現在過的也很好，不是嗎？是我太自私了，一直拖著你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不！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幸福！陳曦，我一點也不幸福，你知道嗎？這些年我總是會夢見你，哪怕我連你的樣子都已經記不得，可我就是會夢見你。我想過無數次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會是什麼樣。”林曉捂著頭，人生第一次這麼直接地對人宣泄著自己的情緒，“我真的很痛苦。有時候我很恨，我恨老天，也恨你。我好希望你從來沒有出現過，我好想把過去那些事都忘掉，我好像把過去的記憶和感覺都從腦子裡摳出來丟掉。可是我做不到！你絕不會知道有一天我發現自己連你的樣子都想不起來的時候有多害怕，我真怕有天我連你的名字都忘了。陳曦，如果你真的是陳曦的話......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想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無論結果是什麼樣的，我都想知道，不然我走不出那一天，永遠也走不出......”

他的話還未說完，她便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裡。

跨越十八年的時間，兩顆心再度貼在了一起。不過很快他們便又分開。

林曉按著少女的肩膀，十分興奮：“對了！我一直想跟你說，我今天找到了一條很關鍵的線索，也許就是找到答案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