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時候,林曉曾幻想過自己在金鳳樓辦婚禮的場景。
男人和女人不同,一百個男人裡,一百個都不會做有關婚禮的夢,他大概得算是第一百零一個。
第一次去金鳳樓的時候,林曉還隻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孩子,那時候,金鳳樓還是三江市最好的酒樓。
好,當然有好的理由。
金鳳樓建在江邊的山上,來客一邊俯瞰三江合流的美景,一邊享用精心烹調的美食,自然是彆有一番風味。此外,金鳳樓不僅宣稱後廚掌勺的大師傅是專門從沿海請來,店裡所用一應食材,那也都是精挑細選,能用第一等的,就絕不用第二等。因此,三江市但凡兜裡寬裕的,碰上逢年過節、婚喪嫁娶、升學謝師這樣的大事,幾乎都會選在這裡舉行宴會。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座無虛席。
後來,隨著三江市經濟重心往江對岸轉移,再加上金鳳樓無論裝修還是菜品都沒跟上快速變革的時代,甚至連大門口那塊以前覺得金碧輝煌,很上檔次的招牌如今也被人嫌棄老土,因此也就漸漸被人所遺忘。
如今這裡也就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才會光顧,鮮有新鮮麵孔。客人如此,酒樓的服務生也都從青春靚麗,巧笑嫣然的小姑娘成了如今整天板著臉的老頭老太太。原本占據半座山頭的園區也已轉售了大部分,隻剩下一棟主樓還倔強地掛著招牌。
其實它的味道一直沒變,後廚的師父與徒弟也都是一脈相承,時至今日,盤子裡的菜量甚至比以前還實在了不少,但終究還是成了過去式。
大抵世上的人和事也都是如此,沒有什麼對或錯,隻是命數如此,僅此而已。
林曉把車停在半山腰,下車後,沒急著走,而是站在停車場那顆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銀杏樹下,眯著眼,眺望遠方。
江對岸是繁華的都市CBD,高樓大廈在落日下熠熠生輝,一派繁榮現代的氣象。江的這邊,則是青磚綠瓦,林蔭幽涼,老城老街,悠悠慢慢。
林曉鬆了鬆襯衫領口的扣子,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細支的南京,淡得就像是雨天的霧。
每抽幾口,他都會低下頭看一眼手表,確保自己不會遲到。
是老父親辦的家宴,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專門開車從江對岸跑過來。
林曉今年三十六,但看起來要年輕至少六七歲。這倒不是因為他平時有多注重保養,更多的還是天生的長相並不顯老,再加上他多年來習慣鍛煉,並不耽於酒色,就連煙也隻是偶爾才會抽上兩口,自然也就沒跟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發腮發福。
夾煙的手指已有明顯的熱感,林曉這才將煙頭在兩個垃圾桶中間的煙灰缸裡杵熄。又在邊上站了會兒,等身上的煙味兒散去,他才邁步朝山上走去。
父親和母親已經到了。
林曉的父親林衛國是高校的老師,一輩子教書育人。林曉身上的那點書卷氣,大概也是從父親身上來的。如今林父年紀雖大,但精神矍鑠,雖然已經正式退休,卻常無償為左鄰右舍家的孩子補習功課,是個閒不下來的老頭兒。
“最近是不是長了點肉?”林曉的母親姓劉名青,個子不高,是上個世紀典型的賢妻良母,一輩子都隻會圍著上下三代人打轉,此刻一見麵便抓著兒子的手,來回打量,絮絮叨叨,“年初的時候看你瘦得很,媽心疼也不敢說,現在看著倒是健康多了。”
“可能最近運動少了,坐的多了些吧。”
“哎呀,那可不好,不忙的話,還是要多站起來走一走。”
“嗯,好。”
“雖然請了阿姨做飯,但那畢竟是外人,你自己還是要對自己上點心。要按時吃飯,肉要吃,蔬菜也要吃,畢竟身體是自己的。媽就是年輕的時候沒顧上按時吃飯,現在胃裡還時常脹氣,不舒服呢。”
“是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不用不用,我前天才剛去中醫院又開了藥,在調理,你不用擔心。”
“好。”
林曉隨意地答著,並不糾結母親眼中的胖瘦與健康的觀念是否錯誤,也並不過多地詢問或強迫她做什麼。
一家人正在酒樓的大堂聊著天,忽然從外麵走進來一位打扮時尚,氣質脫俗的女人。一見到三人,她便提起手裡的禮盒走了上來,笑意盈盈:“叔叔,阿姨,好久不見了。來,專門給您二位帶的,養生的東西,我爸媽平時在家也吃這個。”
“哎呀,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來就來,還帶什麼禮物呀。”
“是因為我爸媽都說這東西吃了之後感覺很不錯,所以我就一直想找個時間給您二位也拿上一些,隻是最近工作忙,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天。”女人說著,又扭頭環顧四周,“不好意思,衛生間怎麼走?”
“往左,一直走到頭。”林母指了個方向後,又拍了拍兒子的手,催促道,“快,你去幫豔秋把東西拿著。”
林曉低著頭,乖乖上前接過了東西,等到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過道的儘頭,他這才有些無奈地道:“你們怎麼把她也給叫來了?”
“怎麼,你們二十多年的老同學了,還害羞不成?”林衛國瞥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道。
“唉,彆怪媽多嘴,這麼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的心思,耽誤了人家這麼久,我和你爸都怪不好意思的。”
林曉癟癟嘴,有心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個一二三,索性也就跟以前一樣繼續裝聾作啞。然而林衛國卻不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又氣哼哼地道:“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已經當她是我家第二個女兒了。今天是我請的她,和你沒關係,你要實在待不住,吃完飯回你的江北就是。”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林曉尷尬地笑了笑,想要緩和氣氛,但最終還是沒能做到。
好在是母親替他解了圍:“你等一下豔秋吧,我和你爸先去接你謝叔叔他們。”
“啊,好。”林曉想了一會兒,才終於將母親嘴裡的“謝叔叔”和記憶裡的某個男人對上號。
謝家和他們林家以前是家屬院的鄰居,也是老師,教數學的,印象裡是個極老實本分的人。這位謝叔叔似乎一直沒有孩子,所以對他們這些小孩兒很好,常會給他們買一些糖吃,尤其他家當時買了還算是新鮮玩意兒的電腦,林曉借口請教問題去玩過好幾次,所以至今還記得。
當然,也就隻是記得而已。
等了沒多久,裴豔秋便走了出來,看樣子剛才是去補了個妝。
不得不說,她真是個極好看的女人,五官精致,玲瓏剔透。由於多年來和林曉一樣勤於運動,所以身段柔美,無絲毫病弱之感,再配上一席白色長裙,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朵盛開的水仙花,純白素雅,貴氣天生。四周不少男人頻頻向她投來探索的目光,她也不在意,因為她足夠強大,就像山從不會在乎風有多大。
“叔叔阿姨呢?”她問。
林曉指了指外麵:“出去接人了。”
他想,自己一個奔四的的人,的確是害羞不起來,況且兩人這些年無論工作還是私下,接觸都不少,也倒不至於靦腆。至於母親說的“她的心意”,林曉其實也是知道的,隻不過......
“不介意吧?”
“介意什麼?”
“沒提前跟你說呀。”裴豔秋一邊笑,一邊對他眨了眨眼。哪怕是這個年紀,她做起這個嬌俏的動作來也毫無彆扭之感,反而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自信,成熟的魅力。
“我難道還能說不嗎?”林曉也笑了起來,然後問道,“不耽誤工作吧?”
“工作哪兒有做的完的,況且這不是周末嘛。”
“哈,說的也是。”
“你呢,最近怎麼樣?”
“有個大的采購單,其他都搞定了,唯獨指標有點麻煩。”
“是嗎?具體說說?”
兩人聊著,內容幾乎都是有關工作、一些新鮮的資訊、某個有意思的項目,間或他們也會聊起一些生活上的事,但這些內容都是裴豔秋在說,林曉在聽。
林曉注意到了這一點,出於禮貌,他也想跟她分享一些自己生活上的事,可他什麼也沒說。
林曉的生活,連他自己都覺得乏善可陳,十多年來,他每天都隻是在學著其他正常人的樣子活著,僅此而已。
“我新買的耳環。”裴豔秋微微側過臉,用手撥弄了兩下耳朵上那顆鑲嵌著珍珠,作花蕊造型的潔白耳環,邀功似地問,“好看嗎?”
林曉正要回答,卻忽然恍惚了一下,記憶一下子不受控製地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時候,也有個女孩兒這麼問過他,他甚至記得那隻耳環的款式,記得那上麵塑料質感的粉色小星星,記得自己那時候的反應。
可他已記不清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