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上山(1 / 1)

子時,萬籟俱寂,整座都城陷入沉睡。

忽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劃破夜的靜謐。巍峨的宮門打開,一隊騎馬的披甲護衛排著整齊的隊形魚貫而出,緊隨其後的是一輛紫蓬四駕馬車,車後麵跟著十多個男女隨從。當最後一個隨從跨出門檻,宮門便關上了。

馬車停下,一位年輕女子挑簾跳下車,小碎步跑到護衛隊伍的最前麵,跟一個人耳語了幾句,遞上一封信,那人隨後催馬揚鞭,消失在黑暗裡。

女子又回到車上,屈膝低頭回稟:“娘娘,已將鐘衛長遣去。”

“好,出城吧。”答話的女人身著素衣,形容清麗,但神色倦怠。若非車駕上多處繡刻著鳳紋,任誰想不到此乃一國皇後。

她叫謝靈秀,出自後齊三大門閥之首的華州謝家,十六歲封後,倏忽而過二十載,從不想有一天會這樣離宮。

“娘娘,您的傷……”說話的是剛剛下過車的輕雲,她衝旁邊的小宮女微月使了個眼色,微月便拿出藥箱,裁了半截棉布,跪到謝靈秀身邊,輕輕將其袖口挽上去,擦拭了血跡,灑了藥粉,包紮好後,一臉嬌憨的求誇獎,“娘娘,看,我給您打的蝴蝶結漂亮嗎?”

“貧嘴。”輕雲佯怒。皇後微微一笑,摸了摸微月的頭,“起來吧。”

皇後半坐著倒在塌上,輕雲為其拉了拉錦被,“乍暖還寒,山上定然更寒涼,娘娘可要再加個毯子。”

“不用。本宮倒覺得外麵的風是暖的,帶著淡淡的香氣,卷起窗紗,讓我看看外麵的星星是否更亮。” 當車子駛出宮門的那刻,謝靈秀的心豁然開朗,雖是深夜,卻看到了廣袤天地。

皇後,漏液出宮出城,驚動的不止是沿途的百姓,但他們隻敢躲在門後偷看。皇宮內,各處得到消息後,便按耐不住的四處探聽。

後宮中,除了皇後,還有兩人也出自三大門閥世家,分彆是良州朱氏——朱貴妃、平州田氏——田淑妃。素日裡,皇後與田淑妃親近勝過朱貴妃。

瑞豐殿內,朱貴妃披著錦裘大氅,再三確認:“皇後出宮了,此時?”

跪在地上的小宦官,低著頭,又答一遍:“是的,娘娘,小的親耳聽西宮門的秦衛長說的。”

“帶了多少人出去?” 朱貴妃滿腹疑惑,好想知道皇後為什麼出宮。

“宮門口的侍衛說,皇後娘娘將安和宮的侍衛和近身隨侍都帶了出去。”

能帶那麼些人,應不是被降罪,朱貴妃揮手退卻小宦官,將貼身侍女梅雨叫上前問:“探聽到什麼?”

“回娘娘,聽說承明宮裡打碎了茶盞,皇後娘娘的手被劃傷,宣了太醫。” 梅雨是朱貴妃手下最信賴的掌宮侍女,忠心耿耿,但與其他妃嬪的掌宮侍女比,略呆笨。

“皇後為什麼出宮?”那麼多年,沒一次能直接聽到想要的答案,也難怪朱貴妃會急躁。

梅雨支支吾吾的答:“不知道。聽說太醫還沒到,皇後娘娘就離開了,當時承明宮殿內隻有皇上、皇後和劉內監。”

“算了”,朱貴妃泄了氣,劉內監伺候皇上幾十年了,嘴嚴的很,沒人能在他那裡得到消息,想想也能理解,透露了命就沒了。

這時候,小宮女蘭芳氣喘籲籲的跑進來,“稟娘娘,劉內監被打板子了。”

“什麼”,朱貴妃又來了興致,“過來,仔細跟我說說。”

蘭芳跪到朱貴妃麵前,“聽說是劉內監失手打碎了茶盞,傷了皇後娘娘,皇上下令打二十板。”

“可知道皇後為何出宮?”

“說是去慈心庵為華州水災祈福。”

“祈福非得半夜去?”

“說是請大師算過,今夜子時是吉時。”

都是千年的狐狸,朱貴妃豈會信這些說辭,“必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或是要發生什麼,你們都警醒些,時刻注意其他宮中的動向,明天宮門一開便派人給我大哥送個信兒,讓他注意謝家的動向。”

宮內很多人都與朱貴妃一樣,想知道皇後出宮的真實原因。

但絕無可能。

其實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會被打板子,趴在條凳上的劉內監就是現成的例子。板子高抬輕落,打的老太監齜牙咧嘴的喊,你道他是喊疼,他是在喊冤。

他才不想在現場,可是不行。作為天家夫妻吵架的唯一現場目擊者,劉內監得背各種鍋,打碎茶盞的鍋、皇後受傷的鍋……

不過有生之年,能看到皇上如此窘迫,也不算太虧。此外,就是能得到一筆不菲的封賞。

皇後娘娘看似溫順,內裡執拗。小事不計較,大事不妥協。今夜對著皇上發狂,也是被逼急了。

當皇上說要下旨召英王回來,並賜婚左相劉淳之女時,皇後的臉色瞬間冷了。

她跪地請命,“請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可知左相之女心係太子,景兒亦對其有意,這時候為她與昆兒賜婚,會令三人陷入難堪,離間景兒和昆兒的兄弟親情。您不僅是一國之君,更是他們的父親,家不和,國如何穩,請皇上三思而行。”

後齊的開國皇帝商川共有四個兒子,長子商景是先皇後謝雲秀所生,二子商昆是繼後謝靈秀所生,老三商平、老四商吉是朱貴妃所生。

謝雲秀和謝靈秀均出自華州謝家,前者是長房嫡女,後者是三房嫡女。

謝雲秀紅顏薄命,在商景三歲時,病亡。為安撫謝家長房,商景當年即被冊封為太子。

太子是謝靈秀陪伴長大的,她待之與親子並無不同,她當然不願意看到兄弟反目。

“既然左相之女,你看不上,換個人也不是不行。昆兒已經及冠,早該議親,老三家的孩子都會走路了,你與其在這裡跪著,不如多放點心思去物色合適之人,朕明天還是要下旨召英王回來。”

謝靈秀順勢說:“既然需要時間物色,陛下可晚些召他回來,畢竟邊疆局勢難測。”

如果不能改變,那就隻能拖延了。但皇上一步不讓,兩人便開始了爭吵。

謝靈秀知道,皇上急著召英王回來,並不是真操心英王的終身大事,而是他要對三大門閥動手了,想讓商昆做衝鋒的刀。

商川憑借驍勇善戰和三大門閥支持,於亂局中,勇奪東南富庶之地的六個州,建立了後齊。沒有三大門閥,便沒有後齊,但建朝後,門閥世家的勢力更加壯大,不僅霸占六州中的各種重要資源,還在皇帝推行革新之策時,屢次掣肘,逐漸激化了皇權與世家的矛盾。

因此,當商川推行田稅改革受挫時,便下定決心,料理三大門閥,穩固皇權。

太子與三大門閥的關係密切,是利益共同體。

英王則不同,他天性良善,同情弱小,厭惡門閥勢力。十五歲時,因痛打欺壓寒門書生的朱家小兒子,被罰至南疆戍邊。無意間得到了寒門士子及寒門出身官員們的推重,到邊疆後,又屢立軍功,在民間也累積了好聲名。所以,皇上要打壓門閥,首先想到的是召他回來。

謝靈秀是個沒有政治野心的人,從不願商昆攪弄到朝內的勾心鬥角中。

可無論她怎麼說,皇上都不為所動,氣的謝靈秀摔了茶杯,拿著碎片想以死相迫,但被皇上打落,手腕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直流,於是,皇上宣了太醫。

謝靈秀似失了痛感,毫不在意,悲憤的說,“廢了我吧,做這樣的皇後也是沒意思。我明日就搬出宮,去慈心庵清修去,再不回來。省的看到骨肉相殘,家族受害。不,我現在就走。”

“你……”皇上也是第一次見謝靈秀如此模樣,一時語塞。她沒等皇上再說什麼,徑自起身,決然離去。

後來,劉內監就被打了,他能不覺得冤嗎。

出城一個時辰後,謝靈秀一行人到達慈心庵,還未安置妥當,親兄謝長林便到了。

兩兄妹進入內室後,謝靈秀問:“兄長,可將消息發出去了?”

謝長林看到信後,一刻也不敢耽誤,立時將三房管家派了去,“老管家親自去辦,二妹且寬心。皇上心意已定了嗎?”

謝靈秀點點頭,默了半刻,才緩緩說道,“這幾年,我愈發覺得他寡情不義,無論是當年封我為後,還是如今將昆兒推至刀口。”

謝家三房在族中本不顯,若非商川一力扶持,不可能有如今和長房不相上下的影響力。從皇上那裡獲益,自然會受其困。

見妹妹神情落寞,謝長林勸慰,“他先是一國之君,而後才是你的夫君、昆兒的父親。無論皇上本意為何,我們在不負君恩的前提下,最重要的是護昆兒周全。”

謝靈秀冷笑,“君恩,不過是棋子而已。他要打壓門閥,要製衡太子,隨他去,但不能把我兒子當刀。誰做皇帝誰得益,我不在乎,我隻希望昆兒遠離紛爭,做個自由快樂的人。”

“生在皇家,談何自由。聖旨來了,他能抗旨不成?他的身份注定少不了紛爭,但可以選擇做事的方式,且等他回來再說吧。”

“如果皇上的心思露了,昆兒還回的來嗎?在都城有皇上和你,在南疆有邊軍,可回來途中呢?景兒暫時不會對昆兒出手,可謝長傑呢,朱家、田家呢?”

謝長傑是長房嫡長子,現任尚書令,統管六部。在朝中,和六州的影響力都很大。

謝長林也憂心,“你彆小看了昆兒,在邊疆磨礪五六年了,收到你的信,他自會有應對之策,順利回來的。倒是你,不該任性而為,鬨這麼一出。真傷了皇帝顏麵,會帶累昆兒的。”

謝靈秀苦笑,“留在宮裡,也庇護不了。我謹小慎微的收斂性情,憋屈的活了二十年,夠了。與其留在那裡,看爾虞我詐,不如拋卻前塵,自在活幾年。”

其實,謝靈秀並非無腦作,她在探皇帝的底,如此不留情麵的吵鬨,若最終沒有任何責罰,說明紛爭躲避不開。趁此機會她也可冷眼旁觀一下,都城裡的人得了消息,會如何站隊。

以謝長林對妹妹的了解,其愛子之深,常人難及,怎可能拋得開,在庵內清淨幾天,待昆兒回來,自然會回宮的。當務之急是保外甥安然回來,“昆兒回來必得路過華州和平州,平州尚可去疏通,華州就難了,那邊的謝姓之人,都是惟謝長傑馬首是瞻。”

謝靈秀搖頭,“兄長太樂觀了,田貴妃是謝長傑的青梅,田家與長房的關係,遠比我們以為的更密切。昆兒的回信,什麼時候能收到?”

謝長林任兵部尚書多年,向邊疆傳遞信息比其他人更快,“聖旨若明天下發,全速傳遞,到昆兒手中需要五日。而我們的消息已經上路,三日後定能收到回音。”

“兄長,咱們與長房,坦誠相待最好。無論景兒和昆兒鬥,還是你和謝長傑鬥,傷的都是謝家。保護昆兒的最好方式,其實是我們謝家能齊心合力。”

“這可不是皇上願意看到的,我會與謝長傑坦誠相待的,但未必有用。”

被皇上選定的那刻,商昆和謝家三房便成為皇帝手中的刀,傷不傷人,都會被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