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林未兮是被茶葉蛋的香味喚醒的,她心想一定是奶奶來了。
老人家做的茶葉蛋堪稱一絕,和市麵上賣的茶葉蛋不同,這自製的茶葉蛋不僅飄著淡淡的茶香,還滋了些鹵味在裡頭,那火候把握的呀,整個蛋裡裡外外都入了滋味,連向來不愛吃雞蛋的阿哥也能吃好幾個。
林未兮快速洗漱完,順著香氣,趿拉著拖鞋就跑到了餐廳,果然奶奶已經在廚房忙碌起來了。
“奶奶,你怎麼來了!”
“來給你們兩個小家夥改善下夥食。這不你阿哥也剛好回來了。”奶奶聽到外頭傳來的聲音,推開廚房門遞了杯牛奶過來,”聲聲怎麼起那麼早呀,不像你阿哥,還在那裡睡。“
“奶奶做的茶葉蛋太香了,我一咕嚕就爬起來啦。”林未兮捧過牛奶,順著餐桌坐下,餘光瞟到了門口的行李袋,又問道:“奶奶,你這幾天也要住姑姑家嗎?”
“嗯,你爺爺等會兒也會過來。“
林未兮有些開心,因為奶奶爺爺幾乎很少過來和她們一起住,她喜歡熱熱鬨鬨的。今晚,母親也會過來一同住下,說是有事,也沒詳細說。但林未兮心裡不免也覺得有些奇怪,這還是第一次,她們全家都待在姑姑家。
接下來的幾天,家裡的大人們似乎都很忙,每天早出晚歸的,就連奶奶也是,有時候給她和阿哥做完早餐就出門了。白天,往往隻剩阿哥和她在家裡看看電影,打打遊戲,不然就是寫作業,雖然少了大人的管束很自由,可總覺得有些反常。
這天,大人們回來的比較早,陸陸續續地進了門。林未兮和阿哥早早地就等在餐桌旁了。
“阿哥,我總感覺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好奇怪啊。”
“我也覺得挺反常的。連外婆都早出晚歸的。”
“哎,可是我問了奶奶,她總是說沒事沒事。唉,剛剛給爸爸打了電話,也一直忙音。”
晚飯後,母親孟詩穎帶林未兮去到了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場購物。最近新開了一家賣龍貓周邊的店,琳琅滿目的龍貓玩偶和抱枕吸引林未兮駐足,因為媽媽的原因,她最喜歡宮崎駿的電影了,《龍貓》也不例外。
“聲聲喜歡這些抱枕的話,挑一個回去吧。”
“你不是說家裡玩偶太多了,不讓我買嗎?幸福來得也太突然了吧!”林未兮聽到母親的話,眼睛裡都要冒小星星了。
她登時就跑進了店裡,恨不得一頭紮進龍貓的海洋。
“這就幸福啦,這麼喜歡的話,每年生日帶你來買好不好。”
“天呐,老媽你是轉性了嘛,怎麼這麼好!”
“小家夥,說的我以前多苛刻似的。”
“哎呀,我得好好挑挑!”
第二天上午,林未兮是被母親喚醒的,迷迷糊糊地被推上了去渝華市的車。
渝華市是母親孟詩穎的家鄉,它本是江臨市周邊的一個縣城,近十幾年來因其發達的製造業逐漸發展成了地級市。
除此外,其采摘業也是頗為有名,尤其是那渝華的楊梅,每每到了夏季,這紫黑多汁的楊梅便成箱成箱的往外運出去,林未兮盯著這些運輸車出了神,她和爸爸都很喜愛這座城市,它既有一應俱全的現代化設施,同時還保留了原生態的自然風光。
可能是高速上汽車速度太快,有個楊梅籃子滾落到地上,紅色的汁水四溢飛濺,在陽光下泛著詭譎的光。
“唉?老媽,停在外婆家門口的車不是陳叔叔家的嗎?”
陳溢是林未兮發小陳路遙的父親,兩家的媽媽是大學閨蜜,因此關係特彆好。
“舅舅怎麼下來啦?妹妹也從虞海回來了嗎,這是什麼情況”林未兮有點不解,她看見外婆家門口停了好幾輛車,有幾輛眼熟的是她發小們家的。
“寶貝,咱們先進去吧。”
林未兮走的很慢,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本能地不想推開那扇門,她甚至有點想要逃跑。她的手還沒觸碰到門把手,沉重的木質大門突然從裡麵打開了來。
鬆軟的藍色皮質沙發上此刻坐了一圈人,隻是中間的位置空著,還有些人站在客廳,她的到來似乎給這一切按上了暫停鍵,交談聲、抽泣聲戛然而止,隻是所有人都望著她。
人在無助迷茫時總是下意識地會望向最親近的人,奶奶的眼角通紅,明顯是哭過了。
“聲聲,你先去沙發上坐下。”外婆幫林未兮拿了拖鞋,帶她進去。
林未兮僵硬地挪到了沙發邊,被拉到了中間那個位置。嗬,原來這個位置是留給她的。
到底是怎麼了,林未兮無聲地望向母親。
“聲聲,你爸爸他去世了。”母親的哽咽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這句話如同滔天巨浪般翻滾而來,從七竅湧入,漫過五臟六腑,巨大的悲傷蔓延至四肢,林未兮大腦如同宕機般一片空白。
“詩穎,聲聲她聽到了嗎,怎麼沒反應啊。”林未兮聽到有個阿姨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原來,真正悲傷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噩耗總是突如其來地炸響在你腦海,讓全身的血脈一瞬間乾涸。
“先讓聲聲回房吧,這個打擊太大了”,外婆示意大家安靜,“聲聲,妹妹也在房間裡,你先進去緩緩。”
林未兮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沙發,她受不了所有人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聽那一遍又一遍的“你沒事吧”,她不想聽到哭泣聲,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所有的所有都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不是夢也不可能是夢!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卻是頭也不回地走到二樓去,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看到妹妹孟佳瑩一如既往地坐在飄窗上,嘴裡還在嚼著薯片,電視機裡頭正播放著最新的綜藝。
仿佛門外的一切,都是幻覺,她又回到了這個正常的世界,妹妹隻是放假了回來團聚,爸爸馬上就會回來和她們一起去後院打排球。
“我們明明早已經說好了。”林未兮喃喃自語道,淚水如決堤般噴湧而出。
“姐,他們告訴你了?”孟佳瑩看到林未兮臉上掛著的淚,連忙從飄窗上跳了下來。“我也是來的路上我爸才和我講的,他還非得讓我裝作不知道,不得和你說。”
“他們都問我為什麼不哭,佳佳我真的哭不出來,那一刻,我的腦子都沒反應過來,更彆說身體了。”
“姐,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爸媽說了這個暑假我都不用回虞海。”孟佳瑩心疼地抱住林未兮。
“佳佳,我想吃薯片。”林未兮哭的更凶了,沒有幻象,不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她想她的大腦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不再有希望,整個人就那麼恍惚地往下墜,墜入那無儘的深淵。
原來前段時間住在姑姑家,大人們一直處理的是這個事情,演的真好,所謂的溫馨和熱鬨都建立在巨大的悲傷和痛苦中。他們明明這麼痛苦,卻不得不對我露出那麼燦爛的笑容。
她開始瘋狂回憶最後一次與父親的見麵,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那是父親出差前的中午,林未兮睡到了日上三竿,父親輕輕叩響了她的房門,像往常一樣,他坐在自己的床邊,告訴自己要去渝華市出差幾天,讓她這幾天照顧好自己,彆惹媽媽生氣。
彼時的她,窩在被子裡伸出手拉下一個角,睡眼惺忪地嘟囔了句應了聲,似是怕打擾女兒的清夢,父親不再叮囑,為她掩好了被子,輕輕關上了房門,不曾想這竟是父女倆的最後一次見麵。
渝華市殯儀館內,巨大的水晶棺放置在大廳正中央,父親靜靜地躺在那裡,走的很體麵、安詳,除了嘴唇有些發紫外,仿佛隻是睡著了,並不似通常意外喪生那般狼狽。
林未兮靜默地望著他,用很深很深的目光凝視,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滾而落,假若她也有後悔的時候,她是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睡到日上三竿,為什麼不爬起來和爸爸好好說說話,為什麼這麼任性。
心,像是從草間上劃過,連疼痛都是醜陋的、窘迫的,在狹窄的甬道裡叫囂著,發酵成餘生的暗恨。林未兮渾身有些沒力氣,被攙扶著進了內部的休息室。
傍晚,外麵熙熙攘攘的,親人、朋友們紛至遝來。外麵甚至支起了麻將桌,想讓父親走的不那麼孤單。
林未兮每隔半小時便會來到大廳看看父親,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晚能再見見父親。她以為他們還會有無數個日夜相依,可在死亡麵前,沒有任何餘地,她是那麼的渺小,無可奈何。
出殯的那天,林未兮披麻戴孝,抱著黑白相框坐上了車。盛夏,天兒陰沉沉的,渝華市的風總是夾雜些濕氣,像灌不完的孟婆湯。車快駛到墓園時淅淅瀝瀝地竟難得下起了小雨,不知在為誰而流淚。
南陵墓園背靠南山,四麵環水,一路上有十二生肖的石像如守護神般臨立在旁,莊嚴肅穆。黑金木製盒被安葬在這片土地下,連同這滔天的悲慟一起埋葬在苦夏。
林未兮安靜地站在墓前,地上有些濡濕的綠草與鬆花,它們緊緊地蜷縮成一團,雨啊,劈裡啪啦地砸在它們身上,它們都很傷心的,忍得住就是了。
闌風長雨斜斜地打在她白的近乎透明的細嫩腳踝上,濕漉漉地沾染在墓前焰火般黃澄澄的雛菊花瓣上,滴滴答答地落在黑漆漆抬頭望不到天的傘頂上。
“聲聲,我們該回去了。”母親輕輕拍了拍林未兮的肩頭。
“媽,我能再待會兒嗎,我還想再看看爸爸。”林未兮臉蛋上的淚水早已乾涸,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好,媽媽陪著你。”母親差人遣散了他人,心疼地摟過林未兮的肩頭。
“寶貝,你不是很喜歡看宮崎駿的作品嗎,還記得媽媽最愛的《千與千尋》嗎,電影裡曾有這樣一句話”,母親摟著林未兮的手握緊了又鬆開,讓女兒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肩頸,
“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彆。”
“它曾在無數個黑夜鼓舞了我,現在我將其贈予你,希望你也能從中汲取力量。”母親溫柔的聲音沉靜而有力量,林未兮望向她的那一瞬間,母親的瞳孔中是則剛的堅強,她的眼裡有不滅的光。
…
這個暑假過得格外的漫長,也是家人聚在一起最久的一個暑假,妹妹孟佳瑩沒有回虞海,阿哥沒再回西京,家人齊聚一堂,唯獨父親不在了,也不可能在了。
追問下,林未兮終於得知父親的去世並不是意外,而是因為抑鬱症,自燃了煤炭,她早該想到的,那該死的陽光型抑鬱症,讓人掉以輕心,他最終還是要走。
藏在父親風趣幽默笑容背後的是數不清的失眠的夜,是輾轉反側的難安,是晝夜顛倒的崩潰。
林未兮常常打開微信上父親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條朋友圈永遠地停留在了6月16日,那是她中考考完的那一天,照片裡,她坐在小花園秋千上蕩的高高的,望著遠方,旁邊有一顆金燦燦的柿子樹。
下麵配文:“女兒,中考終於告一段落,得失成敗應儘置之度外,竭其所能,無愧於心即可,肆意的青春不止有書卷,彆忘了還有外麵寬廣的世界。”
“我會披星戴月地想你,爸爸。”林未兮喃喃自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