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或許是前段時間過於疲累,賀重玉近些天都懶洋洋地呆在竹苑,一步也沒動彈。她整日不是發呆就是蒙著枕頭睡覺,隻有喜鵲磨著她,才玩兒兩局拋銅錢,讓喜鵲又輸得一敗塗地。

馮春亭新官上任三把火,乾什麼都衝勁滿滿,恨不得一日三趟趕到賀家向賀重玉彙報竹紙的進展,她似乎沒有陷入兄長死因的悲傷中難以自拔。

賀重玉原以為她突然間得知親生兄長的死訊會接受不了,但馮春亭從賬冊裡抬起頭,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沒什麼不能接受的,這麼多年了,就算有難過,也淡了,世子……不,趙策他也得了懲治,我就更沒有不能接受的了。”

“何況東家你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我,我得好好乾啊!”

“我要乾出一番名堂……我們家四口人,已經有三個沒能活好,我得活好才行!”

春亭像剛剛頂破那層石衣的幼竹,脆生生地流著新綠,也許幾場急雨之後,就能挺拔舒展。

她忽然問道:“雲姐呢?你幾日都不去清賬了,她不惱?”

賀重玉抱著冰盆盤坐在地,拈起一根筷子攪動冰醪裡的紅豆粒,聽見春亭發問,抬起下巴想了想,又埋頭往冰醪裡摻糖水,理直氣壯地說:“我累了,不想去,雲娘又不是不會算賬,乾嘛每次都得要我去……嗯,以後也不去了,讓她自個兒打算盤——”

“你就是仗著尋香坊離不了她,否則她這會兒肯定要殺上門!”

連喜鵲聽了馮春亭這話都重重點頭:“雲姐姐要是知道你們這麼偷懶,肯定要嘮叨死你們。”

“她早就殺來過,那會兒你們正好不在……”賀重玉懶懶掀起眼皮,又很快耷拉下去,“她走得時候說‘懶死你算了’,那我可不得聽話麼?”

懶一個不如懶一窩,於是葉蘅芷推門進來時,看見的就是三個人橫躺一地的場景。

“快起來,像什麼樣子。”葉蘅芷沒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

賀重玉臉上頂著一塊浸了冰水的帕子,帕子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隻露了一隻眼睛。

“快起來收拾收拾,你要去洛京了。”

什麼!賀重玉一把拽下濕帕子,一邊彈了起來。她看著母親的眼睛:“洛京?我去洛京?”

葉蘅芷肯定地點頭。

賀重玉立刻拔高了聲線:“我為什麼要去洛京?誰決定的?”

“陛下決定的,船都準備好了,就停在碼頭呢。”

葉蘅芷看見女兒一副呆愣的模樣,輕點她的眉心:“你啊,出大風頭了!一月建成了白雲閣,連陛下都想見你這位奇才……”

皇命詔諭,無可違逆,賀重玉必須得儘快動身。她隻好匆忙將沒來得及做出來的新配方全數交給雲娘,又對春亭囑托好文宣齋的一乾事宜,最後再三思索之下,還是請了母親幫忙照看。

她安慰著雲娘和春亭:“就當我是走親戚去了,很快就回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鋪子都要靠你們了,有什麼麻煩事就去我家找我母親,我都和她老人家關照過了。”

好在實際的旨意是借了貴妃思念妹妹,因此詔她入京一解貴妃思親之情,因此賀重玉也不是孤身入京。畢竟是作為貴妃親眷,宣旨的郎官還特意說了,長路奔波,賀二娘子可以帶上熟悉的仆從,也好照料起居。

賀重玉想,或許是姐姐想念親人,才請皇帝詔她入京也說不定。

喜鵲和老李都跟賀重玉同去,隻不過喜鵲是自告奮勇跟著賀重玉的,而老李是被賀欽逼著去的。

老李的誌向就是在牆根下曬太陽,因此很不願挪窩,賀欽咬牙切齒地說,京城的牆倚著更舒服,那兒的太陽也曬得更痛快。老李一看他似乎要麵露凶光,立刻縮著脖子跟在賀重玉身後,嘴裡還道,“我到洛京之後一定好好給二娘子趕車!”

但車還沒趕,老李就快要被京城的太陽曬化了,一旁快被曬化的還有徐叔子,至於喜鵲已經半死不活地喘粗氣了,隻有賀重玉還跟沒事人一樣站著。

“主君真會瞎掰,京城的太陽比榮州還毒!”老李不停地扇著手掌,試圖驅散一絲酷熱,但此刻連風都被暑氣浸透了,他越扇越熱,最後泄氣地放下手。

徐叔子本打算早幾日走的,隻是懶得動彈,他一邊心疼他埋在院裡的美酒,一邊看著太陽發呆,他想此時炎熱,不如在榮州躲完夏天之後趁秋高氣爽回京。恰好聽聞天子詔賀重玉進京,特派了驛船,他心念一轉。等賀重玉上了船,才看見船艙裡正癱坐著一個醉醺醺的畫聖閣下。

年中六月,榴花燃火,平江兩岸濃蔭潑綠,映襯得燕子隘渡口處的船隻如同接天蓮葉,升出江麵搖曳生風。

渡口的挑夫打著赤膊,葛布粗衫紮在腰上,每邁出一個沉重的腳步,地上就落下一個沾著汗水的腳印,水漬飛速地在烈日下揮乾。

年輕士子跳下甲板,寬大的白袍在風裡鼓飛,他們的心被暑日曬得滾燙,像是要跳出胸膛般搏動,注視著這座威嚴皇城的目光比灼灼日光還要熾熱。

車馬粼粼,風聲颯颯,渡口進行著有條不紊的交接……

這讓剛登上洛京地界的賀重玉感覺,麵前的恢弘城池被國都的光輝籠罩著,內裡早已經衰老,城牆表麵裸露著斑駁痕跡,像老人變得鬆脆的骨頭,它卻還不肯承認自己的腐朽,靠著四海八方源源不斷而來的新血澆灌,維持著表麵的威嚴……

徐叔子擦著腦門上的汗,倒不是因為賀重玉話裡離經叛道的想法,他剛下船便撲麵而來蒸蒸暑氣,連外袍都染上了濕痕。

“怪不得賀長史說你心思古怪深沉,總陷入牛角尖,旁人隻想擠進這團權利富貴的漩渦裡,隻有你傷春感秋。”

“你看看,從船上下來的有哪個是哭喪著臉的?坐船走的才苦著臉呢!”不管老少,打扮得文質彬彬的士人初來乍到,總是意氣驕盛,仿佛他們第二天就能踏進紫宮,立於朝清殿上,一展平生抱負,揮斥方遒。

賀重玉摸了摸鼻子,麵上露出幾分赧意:“我也沒有哭喪著臉罷……話說,我們臨走前父親走到你身邊,悄悄跟你說的竟是這個?他不會還托你照看我罷?”

“你真聰明!賀長史那天的確是托我好好照看你……要我說,洛京有你姐姐,哪裡需要我來照看,賀長史也是一番拳拳愛女之心啊。”

賀重玉沒說什麼,她似乎是還未適應煌煌國都的繁盛,儘管這裡僅是洛京城外的一個渡口。

“徐老,你說的也不儘然——”賀重玉打量著剛搭板卸貨的烏木船。

船艙裡陸陸續續走下來好些蓬頭散發的人,賀重玉掃了眼,大概有二三十個。這些人穿著薄衣,赤著雙足,大多數是女子,少數幾個是瘦弱的男人,其中一個女子還牽著一個孩子,那孩子怯生生地貼緊了女子的腿,身量還不到女子的腰線。唯一共通的是,這些人臉上皆蘊著一股哀沉死氣,仿佛行屍走肉。

“彆看了,他們都是奴隸——哦,我想起來了,今天確實是運奴船靠岸的日子……”徐叔子扇動手掌,卻攪動了風中的熱氣,腦門上又滾落兩滴豆大的汗珠。

他對此已經司空見慣,甚至還好奇地嘀咕道:“這回的還挺少。”

賀重玉不解地看向徐叔子。

“可不是少麼!每月月中,運奴船都會在燕子隘靠岸,船上的奴隸統一送到西市奴隸署,哪回不是上百個。”

“奴隸署?原來洛京也有奴隸署,看來天下城池皆有奴隸署了……”賀重玉聲音悠悠,她如今已經不像當時在榮州初聞此事這般失色。

賀重玉自幼長在郗寧縣,郗寧縣城小地偏,自然沒有奴隸署這種“奢侈”的東西,後來在譙州小住,也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東西。她原本以為匠籍就已經是很殘酷的製度,沒想到世上還有一種製度,可以正大光明地將人視作牲畜進行買賣。

“太祖立朝,廢黜一應賤籍,沒想到如今全都故態複萌。”汗水浸濕了她的眼睫,賀重玉感覺視野變得模糊,“也是,當時天下初定,百廢待興,生民凋敝,自然要忙著添丁加口,如今恢恢盛世,泱泱萬民,自然不能個個抬起頭顱做人,還得有人垂首躬背、跪趴做豬羊……”

看到賀重玉皺起的眉毛,徐叔子歎了口氣,拍拍她肩膀:“常事而已,不必介懷,再說我們介懷有何用呢。”汗水從他臉上滑落,沿著下巴滾進胡須,那枚翠綠的玉珠兒被汗水濯洗得發亮。

“還是先想想如何進城罷!”

徐叔子偏眼看向賀重玉,眼神裡儘是控訴:“真是有福不會享的丫頭,你鐵打的身子骨就罷了,我和她可是一老一弱,怎麼走得完進城的這段長路!”

他一拍喜鵲的肩膀,喜鵲本就熱得頭暈眼花,這麼一拍,她順勢坐倒在地,大張著嘴喘氣,卻感覺喉嚨像是要被燙熟了,又趕緊把嘴閉上。

“這不是才下船麼?這麼累?”賀重玉失笑,她伸手欲將喜鵲提起來。

但喜鵲抱柱她的手臂,仰起臉兩眼渙散:“船上像二月初春,船下才是六月隆夏,我這是經曆了冰火兩重天!”

她哀嚎一聲:“姑娘!咱們不會真要頂著大太陽走進城裡罷!”老天,來京城不談享福就算了,怎麼剛到就已經吃上了苦,喜鵲差點就後悔和賀重玉一起來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