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次日一早,空氣中還浮動著一層薄霧,石板路上隻能聽見賀重玉跑動的噠噠聲,她像一陣風嘩地衝向劉媼家的大門。

當然,也是薛縣尉家的大門,她跑得太急沒刹住腳,一頭撞上了剛推門出來的薛素風。

“薛伯伯……”賀重玉捂著額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重玉?你是來找劉媼的麼?”見賀重玉迫不及待地點頭,薛素風那張憨厚的臉上浮現出親善的微笑,他將大門推開得更寬敞,朝東頭廂屋扯起嗓子喊了一聲,“劉媼!有貴客!”

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音響動,隨後聲音倏然靜默,東廂屋的房門啪嗒打開,露出劉媼慍怒的臉。

劉媼定睛一看是賀重玉這丫頭,板起的臉又柔和下來,她抬手打了個哈欠,不慌不忙地踱步過來,嘴裡嘟囔:“我道什麼貴客,這時辰登門論什麼貴客都是惡客,擾人清夢……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當然是有重要的事了!”

賀重玉推著劉媼的腰,她扭頭朝薛素風赧笑,轉頭又忙不迭地推著劉媼往她們以往論學做工的西廂屋去。

賀重玉去譙州有一段時日了,西廂屋仍然每天都被劉媼打掃得乾乾淨淨,她此時剛推門進來,一股清新的木頭香氣就彌漫在她四周。

“是為了重華姑娘罷?”劉媼看著她,語氣篤定。

“是!婆婆你都聽說了麼,我姐姐被狗皇帝趕到譙州的破道觀裡去了!”

劉媼一聽,先是立刻打量四周——薛素風已經出門了,家中大門也關著,院裡除了幾個小壇子,就是一株長得東倒西歪的桃樹,確實不像有其他人的樣子。

她屈起食指關節,敲了一下賀重玉:“禍從口出知不知道,這裡可不是高宅大院的柳枝巷,榆枝巷人多眼雜,保不齊出事呢!敬懷天子懂不懂!”她嚴肅地關照賀重玉,隻是接下來說的話就沒那麼“敬懷天子”了,她吊起眉梢道,“壞話擱在心裡,自己知道就行。”

賀重玉叉腿坐在放倒的矮腳板凳上,捧著下巴,“姐姐要嫁到洛京那麼遠的地方已經夠教我不舍了,誰知道姐姐的婆母,皇帝的媳婦兒突然病故了,皇帝卻說是我姐姐不祥,克死了她……”

賀重玉抓著劉媼的衣角,將她拉近自己身邊,劉媼見狀也拖了張板凳坐在賀重玉旁邊。賀重玉仰起腦袋,湊到劉媼耳側說道:“姐姐連見都沒見過那位容妃娘娘,反倒是皇帝和容妃朝夕相處,我看到底是誰克死了容妃還不一定呢!”

劉媼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岔了氣,拍著胸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聲音沉沉:“但誰教他是皇帝呢,他握著生殺大權,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就是,旁人都說皇帝情深義重,說他給容妃娘娘辦的喪儀有多隆重,可我沒覺得他深情在哪兒了。”賀重玉想起昨日客船上遇見的那些人說的話。

“兒子被禁足,兒媳被趕去道觀,一群老大臣還指責喪儀超出尋常規製,耗費奢靡,容妃娘娘要是有靈,能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罷。”

劉媼也點點頭,“放在尋常百姓家,家翁做出這種事,還要被罵無情無義呢。”

賀重玉扭頭苦臉:“可我得把姐姐救回來,得讓皇帝收回成命才行。”她可是聽大伯賀鈞說起過,皇帝也有其他兒媳在道觀裡,有個直到病死都沒能出去。

“不容易啊……”

賀重玉抬起那枚石鶴,“用這個!”她眼神堅決。

其實也不是沒有可憐的女子能從道觀裡平安出來,隻要她有個能打仗,還打出一場漂亮的勝仗的哥哥。這說的是皇帝的前兒媳之一,幾年前因兄長得力,皇帝大喜之下不僅寬赦了她,還封她做了五品縣君,她如今早就脫離苦海,正過著太平日子。

但如此幸運難以重複,賀重華也沒有這樣的父兄,可是賀重玉卻想到,不能出城作戰,她還不能守城麼?

“用這個守城?”劉媼拎著石鶴,圓圓的石鶴晃來晃去。

“它很堅固,如果用這樣的石頭裹滿大雍的每一道城牆……”

劉媼不知道該對這個想法做出什麼論斷,她伸出粗糲的手掌,連同賀重玉嫩筍般的小手,一起握住了這隻石鶴。

“那就試試罷,不試怎麼知道結果呢。”溺水的人,即使是遇見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

劉媼感覺當年那股一往無前的衝勁又在心頭迸發。幾乎沒有能走出西山石場的奴隸,可她走出來了,重見天日的時候,她甚至不敢置信。

她踩著一雙沾滿泥灰的破草鞋,眼角滲淚,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個地方。她沒有一絲留戀,隻是自己多少的年華都被其中的亂石填埋,於是她彎腰抓起一把灰土裝進腰側的布袋中,就好像將重新握住了曾經的歲月。

不再年輕的劉媼揣著這隻布袋,在運送匠隸的船上飄飄蕩蕩,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一天,突然感受到命運對她的呼喚,於是她上了岸,走在潮河邊,遇見了一個古怪孩童。

郗寧是個好地方,清幽寧靜,她感受著白天黑夜的輪轉,生命在走到儘頭的時候卻似乎變得充盈,連那隻寶貝的布袋都填了桌角,每日落灰。

劉媼教賀重玉打模子,賀重玉興致上頭,做的模子鋪滿一地,連原本裝填的土料都不夠了。劉媼很豪邁地開口道,“有什麼填什麼,全裝進去算了。”爐灰、石粉、黏土……填滿每個空心的木頭,還剩最後一點,連同那袋子塵灰,做出了世上絕無僅有的兩隻石鶴。

當時做出來的很多已經風化碎裂,唯有賀重玉荷包裡裝著的這隻石鶴堅硬如初,連劉媼都感覺稀奇,她說:“有時候在這世上正需要一些巧合。”

此刻,劉媼捏著圓鼓鼓的石鶴輕輕敲擊桌板棱角,她凝神聽著撞擊的聲音。

“還不夠,它太脆了,而且也沒有那麼堅固。”她嚴肅地看著賀重玉,“所以我們要讓它變得更加堅硬,變得更加牢固,我們得用心試驗了。”去試驗出最合適的材料,去找到最合適的鍛造方法,像打造一枚精鐵,她們要去煉石。

…………

澆鑄的灰料總要凝結,時間卻從不等人,它永遠浩浩蕩蕩地奔流而過。

賀重玉長的不止個頭,尚且稚嫩的臉上逐漸凝蘊了堅毅的神色,為了乾活方便,她總是穿著一身窄袖胡服,腰間墜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挎包,裡麵一直有一本冊子,寫滿了各種材料的性征和各種配比。

偶爾郗寧的百姓無意間偶遇賀重玉時都會生出這樣的疑惑——賀縣令家是生的兩個女兒罷?還是一子一女來著?

喜鵲又要幫忙給賀重玉收拾行李了,她有些氣惱:“這回又要上哪兒去?姑娘你又不帶著我!”虧得她們小時候那麼默契無間呢,結果現在賀重玉已經把喜鵲忘在腦後了。喜鵲氣鼓鼓地想,月牙姐姐離了大姑娘,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怎麼連二姑娘都不要她喜鵲了呢。

“而且一定要穿得這麼灰頭土臉的麼?”喜鵲捏著手裡這件靛青色短絝問。

賀重玉忙活得連頭都沒抬起來,嘴裡安撫著喜鵲道:“我這還不是為了方便麼,而且也是正常的衣袍,怎麼能說是灰頭土臉呢?不信你往街上走一圈,穿成這樣的人可不少。”

喜鵲唉聲歎氣,“現在咱們往外一走,旁人都不知道誰才是丫鬟了。”喜鵲瞄了眼賀重玉的側臉,悄悄嘀咕,“如果不看臉的話。”

她像雀子嘰喳似的,也聽不清說了什麼,嘴裡一直沒停。

“母親!”賀重玉一直起腰就看見站在門檻邊的葉蘅芷。

“這次要去多久?”

賀重玉嘴角揚起一個笑,眉毛都舒展開,“烏城,快得話半個月,還是劉媼和我一起。”她走到葉蘅芷身邊,幾乎已經能憑到葉蘅芷的肩膀了,她仍像幼時和母親撒嬌那般拉住母親的衣袖,搖來搖去,“很快了!姐姐離開太平觀的那天已經不遠了!”

葉蘅芷摸著女兒黑緞一樣的頭發,她想,這輩子難得遇見貴人,劉媼便是他們一家的貴人。她起初隻是為了讓小女兒手頭有事可做,便不會整日沉溺心中的痛苦,可沒想到少年戲言卻有成真的這天。

說來有趣,葉蘅芷從不信神佛,雖說郗寧也沒有一座佛寺道觀可拜,但她還是在家中請了一尊青蓮觀音像,每日虔誠參拜,隻希望能保佑兩個女兒,保佑大女兒一切平安,保佑小女兒諸事順遂。

郗寧這幾年已經添了兩個“磚窯”,劉媼名義上仍是縣衙工房的匠頭,她與賀重玉師徒合力,造了不少“白灰”,這些白灰一次比一次精進,許多已經用進了縣城的督建工程中去,比如鋪路抹牆。郗寧鄉下甚至也用了白灰造出來的磚頭壘建屋舍,白灰價格低廉,又比普通茅屋耐住風雨,一時間成為百姓補房建屋的首選。

但仍然不夠,劉媼說,皇帝富擁四海,他可用的遠遠超出你的預料,你隻能給他不可替代的最佳選擇。而且你隻能把成品奉上,畢竟你不能讓皇帝白白等你,他也沒有這個耐心等你成功。

賀重玉和劉媼坐上前去烏城的馬車,她們要去尋回一種石料,如果一切順利,這種石料能大大增進白灰的韌度和硬度。

路開始變得顛簸,賀重玉卻仿佛踏著一條坦途,她想,她會用白灰鋪滿姐姐下山的路,她會讓他們一家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