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棋子落在紫檀木棋案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萱花爐中嫋嫋升起沉水香,悠遠寧靜。

“不下了,總是你贏有什麼意思。”

纖長的手指將那枚小巧玲瓏的黑子啪地扔回棋盒中,長袖揚起一道清影,懶懶斜搭在屈起的小腿上,水紅色的裙擺迆地,像一朵在寂靜宮室中悄悄盛開的花。

“父親委派了大宗伯去,又有姑母保媒,趙礐還真是好命啊,難怪尋常人家都說‘老父愛幺兒’……”說話的女子拈著一縷發尾,整個人都陷進水蠶絲緞包裹的藤椅中,腳尖輕翹,身體隨藤椅來回晃動。

坐在女子對麵的人這才抬頭,露出一張玉華天成的臉。他並不接女子的話頭,反而指著麵前這副棋局無奈搖頭。

“你總是沒有耐性,設下什麼招數還不等我掉進去就匆匆了結……顧棋詔當朝國手,怎麼收了你這個弟子。”

女子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個張揚的笑:“就憑我趙意年是公主。”可隨即顧影自憐道,“唉,公主有什麼用,也就能指派個小小的棋詔罷了。”

“你怎麼不去給七郎道賀,反倒來我這無人問津的公主府。”

“此刻隻有庸人才會做錦上添花的蠢事,聰明人都好好在家躲著。”男子寬大的手掌包裹住女子暖玉一般的手,手指輕撫。

“薛靈竹,你真放肆……”趙意年說著叱他的話,卻並無怒責之氣,反倒有股嬌嗔的意味。

她一轉眉睫,眸中流露一種興味:“你說,七郎是庸人還是聰明人呢?”

“容妃娘娘大概算是個聰明人,陛下的眼光很好,能走到他身邊的女子都是聰明人。”薛靈竹輕笑一聲,“可是生出的兒子嘛……”

趙意年聞言俯身拍著藤椅哈哈大笑,眼睫上掛著兩粒欲墜不墜的淚珠。

薛靈竹伸手輕輕拂去她臉頰邊的落淚,趙意年拽住了他的胳膊,慢慢欺身而上趴在他肩頭,綢緞般的長發鋪散開,兩條白藕似的手臂抱著這個男人的腰。兩人就在這寂靜的宮室裡寂靜地相擁。

水沉香煙氣飄飄,但依然遮不住宮室中濃重的藥味,苦氣彌漫。不時傳來女子的連聲咳嗽,撕心裂肺,偶爾夾雜著一絲微弱的泣聲。

壽雲宮的宮人們麵容上都凝重愁苦,他們沒想到這座宮殿的主人,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淑妃娘娘眼看就要不行了。

容妃的病情早在上年夏季就隱有端倪,近一年來,湯藥不斷,病情反反複複。去年冬日容妃一度將要起不來身,太醫無奈搖頭,壽雲宮的人都覺得要預備辦後事了,可開春後卻漸漸好轉了,眾人喜極而泣。

原本若是無事,皇帝該按慣例巡幸譙州,去太平觀探望胞妹仙真公主,容妃母子也該隨行。不過容妃病情將好,皇帝顧憐,隻指使兒子代他去了譙州太平觀,他則陪容妃在宮中休養。前不久皇帝才下詔為他和容妃的愛子誠王賜婚,喜事都還沒辦,怎麼就要辦喪事了?

宣玲天天躲在背地裡拿帕子拭淚,到容妃床前還要作出淡然歡喜的模樣。她是容妃從家裡帶到宮中的貼身丫鬟,陪伴了容妃大半輩子,情誼深重。

這天趙礐像往常一樣來母親宮中,依然看見宣玲在窗邊垂淚。他疾步跑過來,低聲稱呼“姑姑”,詢問道:“母親的病情……”

宣玲兩頰蒼白,她淒涼搖頭:“不成了,不成了……”見趙礐抬腿準備進去,她囑咐道,“娘娘心裡難過,你進去後千萬彆作出哭態,多笑笑,她喜歡看見你笑著。”

見趙礐悶聲點頭,宣玲揮出室內的灑掃宮人,道:“殿下要陪伴娘娘,你們都安靜些,到廊下來罷。”她立在門邊,靜靜地守著。

趙礐看著母親消瘦的臉頰,好像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顏色泛著湯藥濃鬱的慘黃。他想到剛回洛京的時候,母親臉頰雖然蒼白,但還算豐盈著,如今整個人瘦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了。

他鼻尖一酸,淚水差點滾落,強壓下去,嘴邊扯出笑,仿佛歡喜地喊著,“母親,我來了。”

容妃近日時常覺得頭腦昏沉,室內燭火耀耀,她不知白天黑夜,有時強撐著睜開眼皮,而後又很快陷入混沌,隱約能聽見一些身邊說話的聲音,也分不清是誰,偶爾略微清醒些,宣玲便告訴她,方才陛下來過了。

自打趙礐從譙州回來洛京,容妃總恐慌時日無多,每次他進宮的時候,隻要容妃精神清醒,就扯著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關照,恨不得將這輩子所有能說的全告訴他。但她頭腦蒙昧,說話逐漸顛三倒四,即使前一句才說完的話也不記得,底下又繼續說。

現在她仿佛回光返照一樣,病骨支離,精神氣卻比前些時日好了很多,眼珠都泛著清明神色。此刻她正斜靠在軟枕上,見到孩兒,伸出乾瘦的手喚他近前來。

容妃生得一副芙蓉貌,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長到能成婚的年紀,依然穠麗華美,一雙手仿佛剝開的柳枝,細膩白嫩,但如今病重,這雙手也變得像秋日的枯柳枝一般。

趙礐跪伏在母親床邊,頭輕輕擱在錦緞被麵上,容妃就一下一下撫著他的側臉,一邊柔聲囑咐。

“七郎,母親把你生得太過天真了,你性情柔順,今後母親不在身邊,自己要萬事留心。不要爭強好勝,你鬥不過他們的,聽母親的話,隻過自己的安生日子……隻要你過得好,我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趙礐再也忍不住哭泣,兩行熱淚滾落。容妃心疼地抹去他麵頰上的淚痕,聲音也泛起一絲悲苦:

“彆哭,七郎,彆哭……母親隻是走得比旁人略早些罷,不礙什麼。我唯獨放心不下你啊,七郎,你千萬記住母親的話。”

“我死後,你不能再留在洛京,我會向陛下請旨讓你去就藩,陛下起初必定不忍,你彆猶豫,隻說自己名不正言不順,不好留在京裡,記住,一定要速速前往封地,知道麼?”

容妃強撐著直起身,一手撫著他的臉,直視著他的眼睛,神情格外凝重。

“你到了封地,凡事不要強出頭,多和老長史商議,外祖那邊便不要管了,他們若讓你出頭,記住萬萬不可。”

趙礐被母親的這番話驚住,他幾次想張嘴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容妃突覺喉嚨乾癢,咳嗽不止,好幾息後才逐漸平複,繼續拉住兒子的手,苦口婆心:

“京中都是豺狼虎豹,你到封地才有安生日子,陛下好歹眷顧我們母子這些年,他不會讓你難過的。”她又說起賀重華來,“賀娘子是個好姑娘,你們年少情濃,往後不要辜負她。”

她將兒子散落的一縷碎發攏至耳側,嘴角終於揚起一絲淺笑:“母親雖不曾親眼見過這位賀娘子,可也聽說過她父祖的盛名,你話裡話外又對她那麼誇讚,想來是個頂好的女子,以後有她在你身邊,母親也就能放心了。”

她再次囑咐道,“等母親去後,你就走吧,和賀娘子到封地過太平日子,不要再想洛京的富貴了。”

趙礐眉心皺起:“父親怎麼會——”

容妃抬手捂住他嘴唇:“七郎,你不了解你父親。母親知道,你對那個位子不是沒有想法,比起你的兄弟,你在京中過了那麼多年順遂的日子,連朝臣都恭維……”她搖搖頭,“你沒有錯,我也曾暗想讓你攀上那通天之路。可是七郎,你鬥不過他們的,母親就要死了,以後沒有人能護住你了……”

“彆沮喪,能好好活著就已經很好。”她輕輕拍著兒子的肩膀。

趙礐低聲道:“我記住了,母親。”

容妃終於舒展了眉毛,眼中釋然。她溫柔地笑著,冰涼的手覆上孩子寬大溫暖的手,寬慰他:“七郎,不要難過,也彆覺得失落,你會過得很好,你會過得比你的兄弟們都要好……”

…………

“七郎今天也進宮了吧?”趙意年扯著薛靈竹的發絲。

“容妃眼看不好了,誠王哪日不進宮呢?我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的車駕往神武門去了。”

趙意年長眉一挑:“你說,容妃會怎麼安排她這個兒子?會不會臨死之前,求父親封他做太子?”但她隨即嗤笑,“不,她可沒那麼蠢,她肯定會求父親將七郎遣至封地。”

她起身,赤腳走在木地板上,嘩地推開那扇厚重的落地搖金窗,日光傾瀉,一瞬間她不適地眯起眼睛,轉身與薛靈竹相望,風從她背後湧來,寬大輕盈的水紅裙舞動如蝶翼。

“而我猜,七郎絕不會聽他母親的話。”

她的聲音篤定,唇角輕揚,勾起一抹甜笑,仿佛蝴蝶對著馨香的花蕊伸出觸須。

薛靈竹看著這個一向行事放肆張揚的公主,笑著:“你又打什麼壞主意呢?”

趙意年沒有回答薛靈竹,她倚靠在搖金窗上,一腿屈膝而立,安詳地閉著眼睛。她隻拿一根碧玉簪挽著長發,此刻發絲鬆散,在她臉側飛揚。

“滾吧,我要一個人呆著了。”她毫不客氣,雙目未睜。

薛靈竹聞言也隻是眉頭微動,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施施然走到門邊,笑道:“公主可真不留情。”他大步踏出門外。

一束光打在趙意年的側臉,她另半邊側臉仍隱沒在晦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