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吹起黛紫色的裙擺,賀重華的發絲也像紗幔一樣飛揚,她低垂著目光,似在注視蜿蜒而上的山路,山路堆積了許多百結香的花瓣,花香盛開在一整片山坡。
百結香潔白如雪,香氣馥鬱,隻在和煦適宜的春日開放,一入夏,灼烈的陽光就會刺傷嬌嫩的花瓣,百結香也就很快枯萎。在大雍,百結香又叫做情人花,大約是香花如情,盛開在兩心初許之時,情誼動人卻不必深濃,反倒免於孽海翻騰的傷痛。
行至山腰,視野乍然開闊,古木參天,儘頭正是一座莊嚴肅穆的道觀,門口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石碑,上刻蒼虯有力的四個大字——坐觀太平。
一個穿著鴉青道袍的女冠立在階下,熟稔地朝趙礐頷首微笑,又繼續拿笤帚掃路上的落葉。
賀重華見那女冠隻把落葉攏至樹下,一陣風吹過,葉片紛飛四起,洋洋落在女冠剛掃過的路麵上,女冠不厭其煩地回頭重複她剛才的舉動。
“她豈不是做了無用功?”賀重華已經進了觀門,隨著趙礐走進後廂,卻仍想著那個掃落葉的女冠。
“有即是無,無用亦是有用。”
一個慈眉善目的女冠眉眼含笑,眼角皺起幾道細紋,右頰一點紅痣。她頭戴飛葉芙蓉青玉冠,身著白裙,外罩絳紫錦紗袍,打扮素雅而不失貴氣。
聽趙礐口中喚“姑母”,賀重華才意識到這位便是隱居太平觀修行的仙真公主,道號“淨玄”,當今天子的親妹妹。重華落落大方地行禮,口中稱呼對方“真人”。
仙真公主聞言更加欣賞地看著賀重華,眼神掠過局促站在一旁的侄兒,笑意戲謔:“七郎難得有這般作態。人我也見了,很般配,我會和兄長好好言明的,你母親那邊就更不必掛心。”
聽見仙真公主這番直白的話語,兩人俱是臉頰一紅。
仙真公主眼神慈祥地看著這對小兒女,擺手道:“這觀中不是經書就是道士,沒什麼好看的,你們年輕人還是不必在這裡久留。現下翠屏山色正好,出門逛逛去罷。”
她喚剛進門的女冠,“阿忍,將我昨日抄的小葉經拿來。”女冠應聲稱是,隨即從內室捧出一條兩尺長的烏綃,烏綃上抄著一整卷小葉經,墨水蘸了金粉,字跡秀麗。
賀重華道謝接過,抬眼見這名女冠正是剛剛見到在階前清掃落葉的那人。阿忍隻朝她淺笑一下,而後轉身去清理白瓷爐中香灰。
賀重華尚且不知,今後她與阿忍還有很長一段際遇,此刻她僅以為與阿忍,與仙真公主,與這座清幽道觀,都隻是萍水相逢擦肩而過。
出來太平觀,走在那條同樣的山路上,賀重華才感受到逐漸蒸騰的熱氣,此刻日頭正盛。剛才在太平觀中,方圓古樹佇立,鬱鬱蒼蒼,再耀眼的陽光傾瀉而下,也隻剩一層淺薄的光亮。人活在裡頭,似乎也逐漸散去熱息,賀重華見阿忍遞來烏綃的雙手,就如同骨玉一般森涼。
趙礐東拉西扯說了好一通話,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謹慎地措辭,唯恐重華怪他孟浪。他交代著今日拜訪姑母的緣由,言語偶有結巴,好像非常緊張。
走在他身邊的賀重華,麵上溫柔帶笑,不時頷首,並不出聲。她有些了然自己現下的情緒,仿佛是在太過年輕的時候吃過超出自己閱曆的苦頭,就很輕易地陷入悵茫之中,內心也變得容易將就。
如果是在妹妹重玉的這個年紀,麵對嫁人一事,她大概會斬釘截鐵地說不。可現在她蒙昧不知去路,擺在她眼前的似乎隻有這一條坦途。
她又無端想起剛剛遇見的公主,還有她身邊的阿忍,像她們那樣隱居道觀,修行誦經,似乎也樂在其中。但賀重華不情願將自己鮮活的生命放在寂靜之中,終日不見陽光。那和死了還有什麼分彆呢,她想。
倘若是嫁給這樣的男子,大約也是不錯的,賀重華餘光瞥見旁邊身姿挺拔的趙礐。如同父母親那般,即使在郗寧清苦之地,生活遠不如譙州本家這般豪奢,但也算一對幸福的神仙眷侶。賀重華從小到大,至今未見父母親為何事紅過臉。
“我向母親去信了,母親素來溫和可親,她一定會很喜歡你的,重華。”趙礐聲如蚊蠅,臉掛紅霞,“父親更是向來都支持我,更有姑母為我們從中說和……重華,我定娶你做我的正妃!”
趙礐聲音堅定,神情莊重,令賀重華感動於他的誓言。重華眸光清泠,深深望進他的眼睛,那裡麵隻有一片赤忱,還倒映著重華的身影。
“你們可算回來了。”說話的是賀宜軒,他見終於等回了人,大鬆一口氣。他正盤坐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石頭被曬得燙熱,烘得他臉上也冒出一層薄汗。
賀宜軒他們一行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幾個耐不住寂寞的已經散開來拿碎石子打雀子去了,明明也打不中,但碎石驚飛棲於枝頭的鳥雀,也彆有一番趣味。
“你的追雲呢?怎麼不見它?”趙礐笑問。
賀宜軒無奈地攤手:“山路它哪裡能上得來,這會兒大概是在山下啃草呢。”
看見趙礐滿臉抑不住的笑容,賀宜軒眉毛一挑,立即就從石頭上跳下來,湊到他身邊。而賀重華早在剛遇見這行人的時候,就被賀宜蘭拉進了她們姐妹團裡,這會兒正低聲說小話。
趙礐一時激動,握住賀宜軒的胳膊:“往後我可得稱你為內兄了。”
“哪裡能當得起你如此稱呼,是賀家有幸啊!”賀宜軒心頭狂喜,麵上還勉強裝作一派淡然。
兩人互相推謙一番,隨刻又勾肩搭背起來,笑聲驚飛了一叢鳥雀。
…………
“什麼事這麼高興?”一個穿著絳色袞龍服的身影踏入宮室之中。
沉香木拔步床邊坐著一個麵容恬靜的女子,她手上正捏著一遝信紙,見來人,驚喜道:“陛下!”
“是七郎的信,他呀,瞧上了一個姑娘,正愁悶呢!”
這女子便是趙礐的母親,當今容淑妃,她榮寵多年,此刻便如尋常人家妻子一般和丈夫言笑晏晏,談起兒子心事。
“七郎本是探望姑母去的,恰逢友人家中長輩壽誕,卻沒想到遇到一樁因緣。”容妃將手中厚厚一遝信紙遞給天子,“都賴陛下一貫縱容他,非依著他去尋意中人,我還道七郎此生能不能得償所願呢,兜兜轉轉竟真的尋到了,可見是陛下金口玉言。”
皇帝哈哈大笑,他指著手裡的信紙:“七郎癡心,我這做父親的豈能辜負他,尋常人家的女兒再好又有何用,還得咱們孩兒自己喜歡。”
容妃眉目間漫上一絲憂慮,她輕輕握住皇帝的手,皇帝便順勢坐在了她身邊,一手攬著她。
“可這位賀娘子出身……”塗著紅蔻丹的手指輕點信紙一處。
皇帝隨之望去,眉頭先是微皺,但隨即舒展開,撫著懷中愛妃的肩膀,溫言道:“這不打緊,即使出生再尊貴,還能貴得過皇家麼?七郎喜歡,就是做正妃也不是不可。”
其實容妃倒不是很在意賀重華的出身,對容妃來說,自己孩兒喜歡才是最重要的,彆說賀娘子父親官微,她就是出身平民,家裡一窮二白,隻要七郎說喜歡,容妃就敢立刻去下聘。不過七郎到底是皇子,他的妻子還得要陛下首肯,因此容妃才以退為進。
她眸中泛起惆悵,長睫輕掃便立即驅散,又作出笑意盈盈的模樣,溫順地靠在皇帝懷中。
“賀欽也是個人才……”皇帝想到那道吏部年考的奏章,思索再三,最終還是禦筆朱批了“準”。當年的洛京雙璧,現今隻有薛靈竹大放異彩,賀欽卻泯然眾人,倒教人失落。皇帝早年的一點怒氣消散,便鬆了口,順手升了賀欽的官,不過吏部政務繁瑣,正式公文可能還沒下達郗寧。
皇帝前腳才給賀欽升了官,緊接著他寵愛的兒子,就來信說對賀欽的女兒青睞有加,皇帝心中也覺得兩相巧合。想起當年那個臣子在朝清殿中長身玉立,如明月清風,皇帝一時感懷。
天子政事繁忙,隻陪伴容妃片刻就離去了。見天子身影徹底消失在壽雲宮,容妃這才壓抑不住喉嚨中的癢意,咳嗽不止,長使宣玲趕緊上前拍撫她的後背。
容妃兩眼凝愁,眼角掛紅,發出長長一聲歎息。
宣玲溫聲勸慰:“娘娘,來喝藥吧,喝了就好了。”她端起一盞小巧的玉碗,碗中盛著褐色湯汁,鼓鼓升起白氣。
容妃撇過頭去:“喝了這般久也不見好……”可她還是接過藥湯,眉間愁情更甚,手來回輕晃玉碗,聲音淡淡如同碗中散開的白霧。
“點燈熬油地活著,真不知有什麼意思,如果不是為了七郎,我早早便去了,舍下這一身累贅,落得個自在……”
宣玲忍著淚,強擠出一抹笑來:“殿下如今好不容易才看中一個姑娘,將來他們成婚,娘娘你還得抱孫兒呢,哪裡就能輕易去了。奴婢曾聽聞賀娘子的父親,當年和薛相並稱洛京雙璧,風采過人,有這樣的外祖父,以後生出的小世子不知有多漂亮呢……”
“簷上清雪廊下風……賀娘子定是個很好的姑娘。”容妃的眼底現出一點亮色,她將藥碗舉至唇邊,最終一飲而儘。
宣玲近乎熱淚盈眶地拿素絹來輕拭她的唇角,眼裡終於含著一絲真切的笑意:“這就好了,藥喝完了,今日再也沒有了。”
容妃眉毛彎彎,揚起一抹孩子似的笑容:“七郎快回來了,我得等他回來……”作為一個母親,她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告誡孩兒,她還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