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桃花正豔。
平雲峰。
蕭宴挺直腰背跪在殿外,漫天飛花,忽起忽落,須臾且漫長。
殿內,陸知蘊雙手抱胸,小臉微皺,不停地踱步徘徊。
她陷入回憶。
“師尊,為何歎氣?”蕭宴停下練習,轉身問她。
她單手扶額,漫不經心地瞧著手中把玩的果子,“為師覺著這日子實在是無聊、無趣、無味,著實沒意思。”
“哦?”蕭宴動了下眼眸,“不如弟子鬥膽,請師尊玩點有意思的?”
“嗯?”
陸知蘊腳下一頓,眉眼舒展開來,隔著殿門看向那抹身影。
再次陷入回憶。
蕭宴載著她禦劍飛行,寒風瑟瑟,刮得臉生疼。
她忍不住出聲,“再往前便是‘極寒峰’,你想凍死為師?”
蕭宴不以為意,“師尊功力深厚,區區‘極寒峰’哪能輕易凍著您?何況我們修煉之人有純陽護體,除非法力儘失,否則“極寒峰”斷不會傷著您半分。”
“少廢話,掉頭!”她有些慍怒。
“穿過‘極寒峰’便是雪域領地,傳聞美不勝收,師尊當真沒興趣?”
“掉、頭!”她凍得渾身僵硬,嘴唇發紫,小命都快沒了,還提哪門子的興趣!
或許是她表現反常,蕭宴用審視的眼神看了看她,半晌,彆有深意道:“那師尊可站穩了。”
她未曾多想,隻是不等她反應,蕭宴猛地掉轉方向,速度之快,異常突然。
她一個重心不穩,猝不及防便甩了出去。
底下是萬丈冰山,她肉體凡胎,掉下去必死無疑!
想到這裡,陸知蘊臉色鐵青,這孽徒分明是想蓄意謀殺親師!
她憤憤向前,欲打開殿門。
“丫頭,切莫魯莽行事。”邱陽道長阻止她。
陸知蘊氣不打一處來,“你不是說他已經沒有殺心了嗎?你這老頭,合計你就是想害死我!”
邱陽道長仰天大笑,順了順如瀑布一般的銀髯,“丫頭啊,說話可得憑良心,我若是想害死你,又何必煞費苦心將你救活呀?”
想起寒荒境地,主人天靈神識毀滅,香消玉殞,陸知蘊鼻子一酸,嘟噥一句,“早知今日,倒不如當時隨主人去了。”
偏偏活下來的是她。如果可以,她寧願灰飛煙滅,換得主人性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邱陽道長道,“丫頭,你記住嘍,你的身份是天海雪山百年來最年輕法力最強大的弟子,天海雪山以及世間的安危需要由你來守護。”
“可我又不是主人,就算我擁有主人的天靈神識,也終究不是她。遲早有一天,魔族會知道真正的陸知蘊已經死了,活下來的不過是一隻笛靈。”
陸知蘊有些氣餒,“我模仿得再像又有什麼用,失去法力,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如何替主人守護這世間太平?”
見她這般煩惱,邱陽道長拍了拍她的腦袋,笑嗬嗬地勸慰她,“丫頭,你做得已經足夠好了,無須有太多顧慮。想要守護世間太平,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當務之急,還是得儘快找到殘餘的天靈神識,助你早日喚醒青鸞鳳笛啊。”
提起青鸞鳳笛,陸知蘊不由往腰間瞥了一眼,這原本是她的棲身之所,如今笛子失去靈魄,原本晶瑩碧綠的笛身,如今也與普通的笛子並無兩樣。
誰能想到,曾經讓妖魔一族聞風喪膽的青鸞鳳笛,如今隻能掛在腰間,成了她的裝飾品。
陸知蘊臉上流露出一絲惋惜,回過神,她向邱陽道長瞪去,“老頭,你這招可真高明,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呀,主人在世時,您沒少在她耳邊道一些天下大義吧?”
這老狐狸,竟將天下重擔推在一個小女子身上,去他的天下大義,主人年紀輕輕便犧牲了性命,他定是功不可沒吧?
當眾被拆穿的邱陽道長心虛地眨眨眼,裝作不明白的樣子。
陸知蘊眼一斜,嘲諷道:“活到這個歲數,裝糊塗倒是被您老人家玩明白了。”
聞言,邱陽道長連忙擺擺手,“嗨~都道是看破不說破,你這丫頭非得戳穿嘍,我這張老臉往哪放哦~”
他這般不要臉的說辭,陸知蘊不免輕哼一聲。隻是透過殿門往外看了一眼,邱陽道長便趁她不注意,使用瞬移術化為一縷清煙開溜了。
隻留下一句:“老道這歲數就不陪你折騰了,還是回我九仙道觀逍遙自在——”
陸知蘊連連冷笑,果然是個不靠譜的老狐狸!
送走邱陽道長,她毫無顧忌地打開了殿門。
十米之遠,四目相對。
陸知蘊咬牙來到蕭宴跟前,吸了口氣順便換了副語氣,冷淡道:“為何這麼做?”
蕭宴抬眼,額頭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掉下來,他隻是苦笑,“師尊,此話何意?”
又來了個裝糊塗的。
陸知蘊內心甚是不屑。
她一一列出罪狀,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前往‘極寒峰’早在你計劃之內吧?”
“弟子隻是想為師尊解悶,一時興起罷了。”蕭宴不卑不亢,似是早已想好了說辭。
陸知蘊卻不理會,繼續逼問:“你明知擅闖雪域領地凶多吉少,卻不顧我的勸阻意氣用事,你就不怕有去無回?還是說你彆有用心?”
“師尊法力高強,自會護我安危。”蕭宴直視她的眼睛,淡笑道,“有師尊在,弟子自是不用擔心會丟了性命。”
好一個油嘴滑舌,若不是了解他的身世,怕當真就如此信以為真了。
冷哼一聲,陸知蘊睥睨著他,“所以未達到目的,你隻能出此下策,企圖將我葬在冰山之下?”一字一句道,“計劃未能得逞,可惜了。”
她咄咄逼人,蕭宴無奈歎口氣道:“若師尊非要安個罪名在弟子頭上,弟子無話可說。”
“是無話可說,還是做賊心虛?”
陸知蘊繞著蕭宴轉了一圈,“你可想過,若不是邱陽道長及時出現,為師如今可能當真隻剩一副殘骸?”
蕭宴身形一顫,他眉頭緊鎖,解釋道:“害師尊掉下萬丈冰山並非本意,弟子無心之過,卻險些要了師尊性命。弟子犯下大錯,觸犯門規是事實,師尊若是想罰,罰便是,弟子認了。”
沒想到蕭宴如此輕易鬆口,倒是讓陸知蘊出乎意料。
想了想,她絕情道,“既然如此,為師便罰你劍氣七七四十九道,你可有怨言?”
劍氣七七四十九道……
天海雪山酷刑之一。
蕭宴臉色微變,隻是一瞬便恢複如初。
他雙手握成拳,“並無怨言,弟子甘願領罰。”
七七四十九道劍氣,對於一個普通弟子而言,無非是想要他的性命。
可陸知蘊用意並非如此。
遂在蕭宴轉身之際,她又喊住他,欲激他一把,“你父母是死於魔人之手,你急於報仇雪恨,為師理解。可天海雪山不應該牽涉其中,孰是孰非,是敵是友,為師想你應該能夠分辨!”
聽到此話,蕭宴果然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看起來不像方才那般冷靜。
“師尊的意思是我父母之死,與天海雪山沒有一絲關係?”
“為師這麼說必定會讓你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即便天海雪山沒有將誅殺魔人的任務派遣於你父母,身為一方穀主,守護天下本應是他們承擔的責任。”
他嘴角扯出一抹譏笑,“所以師尊便可以袖手旁觀,天海雪山便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
他滿眼猩紅,陸知蘊不忍再多言。
她做不到像主人一樣,為天下人犧牲自己人。
於是她側過身,背對蕭宴,“為師隻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讓有心之人給利用了。”
“嗬嗬嗬……”
這番話聽來很是不順耳,蕭宴不禁笑出了聲。
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一雙眼睛直直盯著陸知蘊的後腦勺。
沉默許久,蕭宴掀起衣角,雙膝跪地,朝陸知蘊磕了三個響頭。
若是此罰未能挺過去,這也算是師徒拜彆了。
沒想到蕭宴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受罰,也不願透露一點信息。
陸知蘊眼下閃過一絲急色,她用餘光瞥著蕭宴的一舉一動,見他起身就走,想收回的話到了嘴邊愣是未說出口。
其實,他也挺可憐的。
本是一方少主,無憂無慮,奈何突遭變故,父母雙亡。
主人留他在身邊,大概也是心疼他,想他好好活著吧。
隻可惜……
陸知蘊歎了口氣。
造化弄人。
終究不能如願。
陸知蘊連連歎息,半空中卻忽然飄來邱陽道長虛無縹緲的聲音。
“這小子命格不凡,七七四十九道劍氣雖說九死一生,但也不失為一個轉機,他若能利用,必能逆天改命,有所突破!”
轉機?
“那要如何利用,才能有所轉機?”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陸知蘊無言以對。
天海雪山,刑台。
天海雪山幾百年來,凡是上了邢台之人,沒幾個能完好無損地活著下來。
蕭宴踏上邢台,並未有人覺得驚訝。早在一個月前,他大鬨天海雪山,弟子們便紛紛私下打賭,他的命活不久的。
隻是未料到,這一日竟來的這麼早。
刑台上,劍氣四麵八方竄進蕭宴的身體內,割破血肉,血流不止。
蕭宴緊咬牙關,鼻腔不斷發出低哼聲。
黑色的衣裳破亂不堪,白色裡衣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如河水一般的血液順著手臂淌下來,沿著骨節分明的手指快速滴落在地。
旁觀的弟子倒吸一口涼氣,一個個臉色煞白。倒也不知這次犯了何錯,要受如此重罰。
遠處,陸知蘊眉頭微皺,倒是一旁的秋池師姐不忍心先開口:“師妹先前既已護他一次,何不繼續護他周全。”
她來時,恰巧秋池師姐去找她,話裡話外都是勸她收回對蕭宴的處罰。
陸知蘊好奇,“師姐,為何偏偏這般關心他?”
“師妹難道不覺得,這邢台本就不該存在,多殘忍啊!”秋池師姐漂亮的臉蛋添上了一抹愁容,她生得好看,眉眼微蹙,便能令人心生愛憐。
陸知蘊挪開眼睛,“邢台乃長老們提議而築,為的是懲罰觸犯門規的弟子。有功便賞,有錯便罰,何來殘忍一說?”
“要受如此折磨,倒不如一劍刺死來得乾脆。”秋池師姐負氣道,“我以為師妹與掌門和長老們不一樣,你既知道他是個隱患,當初何必留他下來?”
陸知蘊忍不住又瞧了秋池師姐幾眼,連生起氣來也這般嬌俏可人,難怪弟子們都想入她門下。
她與主人自小一起長大,見慣了殺戮和死亡,不成想秋池師姐還能保留這份純真憐憫之心,實屬難得。
“師妹,自你從寒荒境地回來,我便發覺你有些變了。”秋池師姐忽道。
“雖然我也說不上來哪裡變了,但感覺你就是與以往有些不一樣,很奇怪吧?”
她這番直白,不免令陸知蘊有些錯愕,冷靜片刻,陸知蘊依舊擺出一副麵無表情的麵孔,隻道,“曆經生死,難免不會變得謹慎一些。”
“師妹隻是身受重傷,一個蕭宴怎能是你的對手,你何須置他於死地呢?”
是啊,她又何須置他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