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山洞裡,一個女子跪坐在石台上,周身陣法泛著詭譎冷光。
她眉心絲絲縷縷的暗紅色血霧似纏非散,帶來難以磨滅的元神之苦,極端的痛楚讓她麵色蒼白、雙唇如紙。
她——雲瑤,本是整個青珩宗的“掌上明珠”。
父親隕落前,將掌門之位傳於兄長,又托付諸位長老對她百般嗬護。她自兒時起便萬事隨心,可以說放眼整個蘭謝洲,都無人及她分毫。
可誰料,兄長一夕之間離奇身死,她又在元嬰漸成、靈氣不穩的那一瞬,被至信之人重傷,囚入了心魔陣。
如今,已過百年。
冰涼的水滴墜落,伴隨著極輕的腳步聲遙遙入耳。
雲瑤睜開了眼,卻並沒有向洞口看去。
“我本不該求你原諒。”男人輕聲說道,“但我的確放不下。”
他的話聽起來懇切又真誠,在空曠的山洞中帶來一陣細細回音。
“容遊……”
“你不殺我、也不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雲瑤啞聲問。
那青年模樣的掌門卻並沒有回答。
半晌,他才低聲說:“我不舍得。”
雲瑤笑了,胸膛艱難地起伏,笑聲破碎。
她看向了自己純白的袖角,又將視線移到了自己枯瘦無力的手上。
——百年間,靈氣全無的山洞讓她靈脈乾涸,也致使了肉身的瘦削。
如今的她,形容枯槁,哪怕衣著依舊,也絲毫不見往日模樣。
看著雲瑤的反應,容遊皺起了眉頭。
片刻後,他舉起了手,喚出了一朵泛著幽冷白光的蓮花。
那是一朵石製的蓮花,不過一指長短,在男人手中旋轉浮沉。
他花紋繁複的袖袂隨著動作緩緩滑落,露出了他骨節分明的手腕,以及腕側那道猙獰的痕跡——他似乎是想提醒著什麼。
雲瑤終於抬起了頭。
她的注意被石蓮吸引去,隨即,又轉移到那道疤痕上——往日種種在眼前閃過。
兩人的初見初識,曾經的相伴相知……愛與恨,無一不刻骨銘心。
直到最後針鋒相對時她才驚覺,曾經的他,仿佛是存在於自己美好幻想中的泡影。
往事曆曆在目,但卻令她疲憊不堪。
她做不了什麼。
眾叛親離、孤苦無依,她在這世上再無牽掛。
“當年,如果不是你,石蓮到不了我手中。”容遊柔聲說。
雲瑤並沒有回答。她重新凝視起了石蓮,小心牽動著神識。
很顯然,雖然她元嬰未成、金丹被毀,這山洞中也毫無靈氣,但容遊高估了她存活於世的期望,也低估了她於心魔陣中苟延殘喘百年後元神的強大。
隨著雲瑤的“呼喚”,石蓮終於作出了回應。
隻見那小蓮在容遊手中驟然變大,一時白光極盛,甚至快於容遊的反應。
刹那間,耀目的白淹沒了整個陰寒的山洞。
男人在白光中漸漸模糊,雲瑤感到自己的元神似乎被一股海浪般的暖流包裹,遙遙從山洞中飛到了天上。
石蓮助她,讓她以自身為祭,給了容遊致命一擊——哪怕身死道消,她也不會讓他就這麼恣意一世。
“啊——”
男人的痛呼讓她獲得了百年間唯一一絲歡愉,但那聲音好像隔著千萬層輕紗薄霧,讓她聽不真切。
——她多希望能再聽一次。
若一切能重來,她斷然不會重蹈覆轍。
她不會再讓哥哥慘死,不會再讓青珩宗成為容遊的天下。
她會挖出所有真相,哪怕再怎麼鮮血淋漓,她都會銘記於心。
——她會讓所有該死的人付出代價。
……
白光如潮水般將雲瑤的元神團團包圍,她像是天地間的一顆蒲草,不知飄搖了多久,又隨風飛到了何處。
時間似乎停滯了,甚至讓雲瑤常常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就在她感到自己的神識幾近消散時,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如驚雷貫耳,讓雲瑤瞬間驚醒。
“天道並非不公。”
“萬物禍福善惡皆應順應天道。有悖天道者,不仙不魔,道非其道。”
“去該去之處,讓來者歸、歸者去…”
聲音的殘響仍在回蕩,緊接著,白光驟然消失,隨後就是一片漆黑。
雲瑤感到自己飄蕩許久後,似乎終於落了地。
隨後,天光乍現,短暫的震蕩直擊她的元神,引起一陣劇痛。
隨著一副畫麵強行闖入雙眼,她感覺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片刻後,痛楚消逝,雲瑤這才得以定睛細看——柔和的白光被麵前濃稠的灰白迷霧取代,陣陣腐朽臭氣令人幾欲作嘔。
她神識掃過,凝練的元神之力讓周身景象栩栩如生地映入識海,雖然視線被迷霧阻擋,但仍不阻擋她“看”清一切。
——數道屍體橫陳,滿目臟汙血跡。
除此之外,還有一人渾身是傷,正躲在迷霧外圍,似乎正要施法逃遁。
他們的衣著與她熟識的修士們都略有差異,且看那幸存者詭異的功法,似乎證明這些人或死或生,均是魔修。
雲瑤注意到了那活著的魔修手勢突然變幻,強烈的危機感下,她的身體先行一步,幾乎下意識便拈出了法決。
水靈氣在她周身迅速凝結成冰,形成一道結實冰幕。
隨著“叮叮叮”數聲,雲瑤看到幾枚散發著綠光的惡臭飛刃深深紮進冰幕中,定然是淬了毒。
原來是那魔修的把戲。
但隨著剛才施法的動作,一種不恰感在雲瑤的心底愈演愈烈。
——她被囚禁前已達金丹期大圓滿,經年修為從不會讓她施展這些簡易法術有任何凝滯,而此時,她卻感到身體並沒有從前那麼靈活。
雲瑤急切地尋求答案,她立即引神識探至丹田,才發現那處竟然空空蕩蕩,甚至破損的金丹都蕩然無存。
或者說,並不是真正的蕩然無存,還有一團剛剛成型的丹液正飄搖繚繞著。
此時雲瑤才後知後覺——自己竟然是築基初階的修為。
訝異之下,她立即重新借神識掃視周遭的環境。
周圍有幾個青珩宗內門打扮的弟子零星站著,再遠處……
那是……師父?
——她的師父寧如月,作為青珩宗淨幻峰長老,前世卻於她哥哥慘死後離奇失蹤,不知生死。
師父的消失疑團重重,但此時的她卻無暇細想。
因為在她的神識探至山穀外圍時,突然發現遠處的樹後,正有兩人悄悄藏匿。
“我的修為太低,沒辦法辨清方向。”其中一人說,“隻期望這些仙人能大發善心,救我們一命……”
另一人聽了這話,麵色十分複雜。
受限的視覺能放大人的反應,所以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舉止。
隻見他戰戰兢兢地摸了摸身側挎著的破布包,隨後,又以一種幾近囁嚅的聲音說道。
“可憐村裡的人都被殺光了。”
“隻是有些人,死有餘辜而已……”
他似乎以為自己的低聲言語並不會被任何人“聽見”。
當然,並不包括雲瑤。
這人熟悉的樣貌,哪怕死生往複雲瑤都不會忘記——她自然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她曾自以為最為親密信任的人,也是親手把她囚禁百年的人。
正是容遊。
明明自己剛剛才身死道消,他怎麼會重新出現,而自己……又怎麼會活生生站在這裡?
一瞬間,心魔重現。
雲瑤眼前一黑,詭譎暗影糾纏著猩紅血光,像鏽針一般在識海中翻江倒海,把從前的種種和眼前的一切血淋淋地縫合到了一起,讓她神識刺痛。
一時間氣息不穩,她口中嘗到了腥甜血氣。
但眼前的一切實在怪異,於是她硬生生把鮮血咽下。
此前、此景,這個山穀……
雲瑤終於記起,前世就是在這裡,去凡間清掃作惡魔修的青珩宗眾救下了容遊,他也在她的請求下被師父收入宗門,成為了外門弟子。
眼前種種一如從前,但雲瑤知道,現在不是沉溺感情的時候。
——那魔修雖然隻有築基中期的修為,但行事十分狠辣,若被他傷到,定然有損修行。
所以雲瑤極力壓製識海中心魔的躁動,決定不再拖遝。
她深深吐息一口,穩住心神,神識探入乾坤戒,發現了前世慣用的法寶滄霄琴,於是一揮手,召出了滄霄。
隨著指尖輕掃琴弦,樂音泠然入耳,一個“水雲術”透過冰幕驅散了大片濃白迷霧。
雲瑤瞬間找到了那魔修的位置——
“小女子倒有幾分本事,但縱你有萬般法門,今日遇我,也是你死期將至了!”那魔修桀桀怪笑,隨後袖袍一揮,幾十隻毒蟲如潮水般層層襲來。
雲瑤明白今時不同往日,麵對此前的危機,她定然是謹慎為妙。
於是,她衣袂偏飛,舉手間滄霄琴上弦音流轉,一式“漠上曲”喚來無數雨滴化刃,眨眼間刺穿了十數隻毒蟲。
但毒蟲數目太多,若一一擊破,定然會忽視那想借機逃遁的魔修。
所以,她必須一擊致命。
好在,迷霧驅散部分後,青珩宗的弟子們立即作出了反應,開始應對剩下的毒蟲,而方才與眾人纏鬥許久的魔修也早已靈氣枯竭,給了她這個機會。
於是,雲瑤閉上雙眼,快速催動靈力。
在愈發繁急的“漠上曲”下,雨滴迅速彙集,最終凝成一脈,由水化冰,直指那魔修。
魔修本以為有迷霧和毒蟲的雙重防護,能保他順利逃離,可誰料他喚出飛行法器的法決還沒捏完,一支細長的冰刃便突襲至他身前,在他的驚呼還沒脫口時,就瞬間直刺丹田,將他從身前身後直接貫穿。
烏黑的臟血從傷口泵出,雲瑤撥動琴弦,立即加固冰幕。
——她記得,這魔修手法陰毒,死後爆體,每一滴血都淬了蟲毒。
這種毒,對於他們修仙者而言倒並不會危及性命,但對沒有修為的凡人來說……
自然是滅頂之災。
隨著魔修死前猙獰的嘶吼,他血肉鼓動,到達極限時,隨著“砰”得一聲巨響,粘稠的碎肉伴隨著汙血,漫天爆開。
“啊——”
緊接著,傳來了男子的痛呼。
雲瑤不由得嗤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