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盈月妹妹當真失了憶,不記得我是誰了?可憐我對妹妹是日思夜想,整日裡以淚洗麵。”柳如煙說著說著便傳出啜泣聲,她用手帕輕輕擦拭著並不存在的眼淚。
花阿嬌既不說話也沒有回頭,方才的驚恐變成了深深的無力感。明明已經順利逃走了,明明傷已經好全過幾天就能走,怎麼偏偏這時候柳如煙找上了門。
柳如煙見她這般反應,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指著她怒吼道:“花阿嬌,你真是好大的膽,敢打暈小桃私自逃走。要不是有人看見你在肖府,我還真以為你跑了,你以為裝失憶就能逃過去了嗎。”又轉過頭吩咐道:“李四,還不把人給我帶回去。”
“慢著,”管姨娘雖還搞不清楚狀況,但“盈月”要是不清不楚就被人帶走,她不能坐視不管,對柳如煙說道:“柳姑娘,方才你說你家妹妹盈月丟了,樣貌特征都對得上我才把人帶來給你認的,可你又說她叫花阿嬌。你到底是什麼人?不把話說清楚,人你可不能帶走。”
屋裡的氣氛驟然緊張,李四帶著兩個護衛站在柳如煙的身後,好像隨時要上前把人給硬搶過來,而秋月也擋在花阿嬌的身前把人護住,場麵一度劍拔弩張。
柳如煙扯了嘴角說道:“哎呀,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這是乾什麼,我們是來要人的,不是來搶人的。”說著便從懷裡拿出了一份賣身契,接著道:“我就實話說了吧,我是迎春院的當家人柳如煙,這個丫頭是我花了十兩從彆人手裡買來的,叫花阿嬌。可是她不安分,上個月偷了我們樓裡姑娘盈月的路引跑了。我本來以為人早不見了,沒想到是被管姨娘給救了。這上麵就是她的賣身契,這可是蓋了手印的,我帶走她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的事情,還望管姨娘把人給放了。”
柳如煙的這番話像一個驚雷一樣落在肖府眾人的心裡,管姨娘聞言也是一怔。難怪從進門開始就覺得柳如煙不對勁,做派一點也不像尋常人家的娘子,她雖然對“盈月”的身份有過懷疑,以為最多不過是個逃奴,沒想到竟是從花樓裡逃出來的。
秋月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麵前這個乖巧的女子會是花樓娘子,她雙手緊緊拽住花阿嬌的雙臂,瞪大了眼睛逼問麵前的人:“盈月,她說的是真的嗎?你說話呀,你要急死我呀。”
“對不起秋月姐姐,我.....”
花阿嬌神情痛苦地閉上眼,無聲地落了淚,複又睜開。她的表情從絕望到決然,她掙脫開秋月跪在管姨娘的麵前說道:“姨娘對不起,是我騙了大家,我也沒有失憶。就像她說的一樣,我叫花阿嬌,是被我大伯母賣身給了她。這段時間很感謝你和秋月姐姐的照顧,我怕是今生再沒有機會報答你們了,請受我一拜。”
花阿嬌的頭緩緩向下,手指並攏緊貼地麵,真心實意地拜了一禮,不敢看秋月,起身向柳如煙他們走去。柳如煙見人這麼識趣,又搖起了手中的檀木扇,心滿意足地準備回去。
管姨娘望著她決絕的背影,想起了自己離家時也是這般決然,都是這般的身不由己。她不過是想要做一個尋常人家的普通小娘子,又有什麼過錯?難道隻是因為女子,便隻能像貨物一樣被隨便買賣嗎?她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她很想幫一幫這個努力抗爭的小姑娘。
“我想留下她,柳媽媽開個價吧。”
柳如煙著實沒想到她竟然要買下這個丫頭,扇風的手頓了一下,垂眼仔細琢磨了起來,說道:“若是我開價五百兩,管姨娘也答應嗎?”
五百兩買一個丫鬟?秋月覺得柳如煙簡直是失心瘋了,反駁道:“你瘋了吧,當初阿嬌的大伯母也才收了十兩,你敢賣五百兩?”
“瞧你說的,這丫頭什麼姿色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要不是因為她這張臉,我何苦找她找得這樣辛苦?再說了,等過幾年她要是接客,給我賺的可不止這個錢,五百兩我還虧了呢。”
“柳媽媽,什麼五百兩虧了?”
肖成山說話間便跨進了房門,來到眾人麵前。
柳如煙見進來的是肖成山,臉上還是掛著一如既往的笑意。她對肖家都很熟悉,肖成流是常客,肖成山也是。唯一不同的是,肖成流是去喝酒找花娘,肖成山是去談生意,這位爺有多潔身自好大家都知道,她客氣說道:“原來是肖大公子。也沒什麼,管姨娘想買我家丫頭,我給五百兩的價,這旁邊的丫鬟嫌我價錢太高。肖大公子你來評評理,以我這丫頭的姿色,是不是值這個價?”
肖成山聞言看向了花阿嬌,認出了是那天跟在秋月身後的小丫頭,此刻正一臉倔強、無悲無喜地站著,仿佛被待價而沽的隻是彆人。早些日子他就聽說迎春院丟了一個人,沒想到就在自己家裡,他把事情拚湊出了個七七八八,大概是小姑娘逃跑,不知道怎麼遇到了管姨娘,又把她帶回了府裡。
雖說這事兒不歸他管,但迎春院都找上門了,也不能放任不管,他笑著說道:“柳媽媽能否借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一處角落,離得有些遠,花阿嬌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隻見到柳如煙的臉色有些難看,隨後把那張賣身契遞給了肖成山,氣呼呼地走了。李四他們幾個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是該跟上還是留下,直到看不見柳如煙的身影才急急忙忙追出去。
肖成山臉上噙著笑,來到花阿嬌麵前,把那張賣身契遞給她,說:“你看看是不是這張?”
花阿嬌顫顫巍巍地接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著那個鮮紅的手印,又哭又笑地說道:“是,是這個,謝謝大少爺。”
肖成山點點頭,又對管姨娘說道:“姨娘,人便交給你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就先走了。”
雖說肖成山隻比管姨娘小了兩歲,但他為人本就謙虛有禮,對她這個姨娘還算尊敬,隻不過客氣得有些疏遠而已。她也很感謝他今日的相助,笑著回應:“今日還要多謝大公子,幸好你及時趕到,才不至於讓這丫頭再入虎穴。你既然有事在身,不必理會我等,快些忙去吧,改日我做些你愛吃的糕點來答謝大公子。”
肖成山走後,秋月激動地抱著花阿嬌說道:“真是太好了,你可以不用回去了。”花阿嬌知道秋月是真心擔心自己,心裡一暖,也回抱了她。
管姨娘的心裡也高興,又坐回去喝起了茶,當兩個人平複好心情才說道:“你既然真名叫花阿嬌,那我便喚你阿嬌吧。現在你是自由身,之後有什麼打算?你還有什麼親人在世嗎,我可以送你回去。”
花阿嬌原本高興的臉上頓時染上了愁緒,她如今是自由身,可娘親不知道在哪兒,爹爹又不在了,大伯母家肯定也不能回,這天大地大,好像沒有一處可以供她棲身,她搖搖頭。
管姨娘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如果還有親人在,豈容她的大伯母這樣糟踐,她對這個小丫頭也起了憐惜之心,說道:“你如果沒有地方去,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留在我身邊伺候?正好我缺了一個丫鬟,你要是願意,我們就簽個活契,每月三十文,你要是想走了,我隨時放你走。你看怎麼樣?”
花阿嬌對這個結果喜出望外,說道:“謝謝姨娘,我願意,我願意。”說著竟又想下跪叩拜,被管姨娘拉住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動不動就下跪,往後可不許這樣了。”
三個人相視而笑,花阿嬌就此留在了肖府。
第二天,花阿嬌早早便起了床,候在門外等管姨娘醒來,秋月到的時候很是驚訝,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多休息幾天嗎?”
“我怕姨娘醒了沒人,就想著過來看看。”
“你們倆在外麵嘀嘀咕咕地說什麼呢?”屋裡傳來管姨娘低沉的嗓音,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是我們吵到姨娘了嗎?”秋月問道。
“不關你們的事,我自己醒的。秋月,給我打盆水來吧。”
“是。”花阿嬌搶在秋月前麵應了一句,又對著秋月說道:“秋月姐姐我去吧,你留在這裡。”
秋月本來想阻止她,結果人一溜煙跑沒了影,她失笑,喃喃道:“這丫頭。”隨後推開了房門,伺候管姨娘起身。
管姨娘見秋月進來,奇怪道:“你怎麼進來了,不是讓你去打水嗎?”
說起這個秋月就忍不住要笑,說道:“可不是嗎,我這剛準備去呢,阿嬌就急急忙忙自己跑出去了,我是喊都喊不住,這要是再磕了碰了,有她罪受的。”
管姨娘嗔怪道:“你呀,就是嘴硬。”又想起她的遭遇,說道:“阿嬌這孩子無親無故,還差點被賣進了青樓,你比她大了兩歲,往後就多照顧她些。”
“姨娘放心,阿嬌這麼懂事又勤快,我一定當她像親妹妹一樣。”
兩人說話間,花阿嬌就回來了。
管姨娘打理好一切之後,領著花阿嬌和秋月出了門,來到大廳吃早飯。肖府沒有長輩,肖月生的正妻林若蘭說不喜歡被人打擾,也免了她們的請安,於是早上都是集中在一起用飯。
她們是最早到的,等了一會兒杜姨娘便也來了。杜姨娘和管姨娘完全不同,管姨娘是溫柔小意的類型,杜姨娘卻是明豔的、張揚的長相,加上滿頭的朱釵、發簪,使人眼花繚亂。
杜姨娘在管姨娘的對麵落座,瞧了一眼花阿嬌說道:“我說妹妹呀,這就是你新收的丫鬟嗎?聽說昨天迎春院都跑來要人了,可真是了不得。”
這話裡話外都在擠兌人,秋月很是憤懣,想開口反駁又怕給自家姨娘惹麻煩,硬生生忍下了。“姐姐說笑了,我這就是普通的小丫頭,比不得姐姐的丫鬟好。”
誰都知道杜姨娘的兒子肖成流風流成性,當年還沒娶妻就納了身邊的兩個丫鬟,鬨得沸沸揚揚,但凡好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許配給這樣的人。
按理說肖成流雖然敗了名聲,還是庶子,但家裡還是有錢,總比一般人強,娶個普通人家的女兒也是不錯的。但杜姨娘不這樣想,覺得他兒子配得上更好的,對媒婆介紹的那些一窮二白的人家看不上,眼看著他都十六了,連個定親的人都沒有,可把她給急壞了。
管姨娘這一說,杜姨娘就覺得是在提醒她自己兒子乾的荒唐事,眼看著就要發火,誰知道林若蘭就到了,隻好把想說的話咽下,和管姨娘一同起身行禮。
秋月看她憋著一口氣不上不下,樂得在後麵偷笑,還是花阿嬌提醒她收斂些才忍住了。
林若蘭的長相端莊,和身上的裝扮一致,穿著華貴卻不鮮豔,不到四十歲的年紀,肖成山長得和她有六七分相似。她走路平緩,走得很穩,入座後說道:“都坐吧。”
肖月生和肖成山整日都在外忙生意,很少在家,肖成流則是因為整日宿醉起不來,所以通常都隻有她們三個吃早飯。
杜姨娘對剛才的事情還是耿耿於懷,剛吃飯沒多久便開口道:“夫人,你瞧管妹妹這新來的丫鬟,長得可真夠標誌的,連迎春院的柳媽媽都上門親自要人呢,還是大少爺把人留下的。大少爺這都十八了,還沒定親,可得把他看好了,免得有些人啊,趁虛而入。”說完還意味不明地掃了一眼花阿嬌。
這話就好像在暗示林若蘭,要不是肖成山看上了這個丫頭,怎麼會把人留下來,小心是管姨娘的把戲,讓人勾引大少爺。
花阿嬌的心咯噔了一下,這火明顯就是要引到她的身上。她對大夫人並不了解,擔心她會因此把自己趕出府,於是想開口為自己辯駁,秋月摁住了她,對著她搖搖頭,眼神暗示她彆衝動。
誰知林若蘭眼角動都沒動,繼續吃著眼前的菜,等咽下了才道:“這事兒成山昨晚已經和我說過,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既然管姨娘把人收下了,就好好留在這裡吧。至於杜姨娘,沒事兒就多在家看看書,也好修身養性。我飽了,你們隨意。”
管姨娘規矩應了一句“是”,在林若蘭起身的同時說道:“我也飽了,杜姐姐慢慢吃。秋月,阿嬌,我們走吧。”緊跟著也出了門。
剛出了門口,便聽見後麵傳來碗碎裂的聲音,花阿嬌嚇得一抖,擔憂地對秋月小聲說道:“這...真的沒事兒嗎?”
“以後你就習慣了,走吧。”
秋月拉著花阿嬌回了管姨娘的房間。
管姨娘回去之後,開始坐在書桌前寫字,秋月在一旁伺候筆墨,花阿嬌則是侍奉茶水,花阿嬌會的字不多,隻知道管姨娘的字很好看,不知不覺就看著她遊走的筆畫入了神。
“阿嬌,管姨娘叫你呢。”
意識到自己走神,花阿嬌覺得很是不好意思,急忙道歉道:“對不起,我看姨娘的字實在太漂亮了,不知道怎麼的就...姨娘你吩咐,我下次不會了。”
秋月噗呲笑出了聲,花阿嬌羞愧得臉都紅了。
管姨娘看著那張皺起來的小臉,覺得甚是可愛,笑著說:“我是問你可會讀書寫字?”
“啊?”花阿嬌有些懵圈,但還是回道:“隻識得一些,其他便不會了。”
“那我教你吧,過來。”
沒見過哪個下人能讀書寫字的,花阿嬌有些不敢動。秋月見狀,過去推了她一把,說道:“彆怕,去吧,我也是姨娘教的。姨娘喜歡聽書,你要不識字可不行。”
花阿嬌聞言也不再擔心,既然姨娘愛聽書,往後就好好認字,給她念好多好多的書,好好報答她。於是認真開始學習,以致於比秋月學得還好。
春日裡,秋月給管姨娘繡手帕,花阿嬌就擺弄花草;夏日裡,花阿嬌給管姨娘念書,秋月就在一旁扇風;秋日裡,秋月給管姨娘試簪子,花阿嬌就在身邊附和;冬日裡,秋月給管姨娘手爐,花阿嬌就給她披上披風。
花阿嬌覺得沒有比現在的生活更令人滿足的了,她希望日子能一直這樣延續下去。
可就在她十四歲的這年,她們三個人的命運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