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侯府。
堂內寒氣刺骨,猶如北風過境,彌漫一股森寒氣息,令人險些喘不過氣來。
侯府的小姐少爺屏氣凝神,唯恐發出一絲聲響,招來父親的責罰。
“你這個逆子,天子信任你,你可倒好,連皇宮也守不了?”方行簡哼笑,冷眼望向方成煬,眸底盛有滔天的怒火。
方行簡年紀四十左右,衣飾穩重,舉手投足之間,極符合大姚文士形象。他的神態嚴肅刻板,不苟言笑,除了一雙嫡兒嫡女,其餘庶子無人敢與他說笑。
大姚朝堂深似海,官員受罰,連累妻子奴仆流放充軍,比比皆是。可在京中,連累父親的,方成煬還是頭一個。
方成煬垂頭喪氣,接受父親的斥責。
羞愧宛如一團烏雲,籠罩在他的心頭,令昔日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子無地自容。
方成煬也憋了氣,麵色不岔,為自己辯解道。“可是,父親,我......都怪那個昌平公主,非要去什麼宣華苑賞金魚!若不是她,天子怎麼......”
方成煬被暫免官職,很大原因,是因為朱楚畫受了傷。天子因為這事,罵他玩忽職守。
方成煬卻不屑,一個冷宮公主而已......
“廢物!你哪有說話的資格?”方行簡怒氣衝衝,他的額角凸起青筋,拿起桌上的花瓶便要往俊秀青年身上砸。
“嘩啦”一聲,花瓶迸濺。
鋒銳的碎片,如蜻蜓點水一般,輕劃在了青年的麵頰。
霎時間,殷紅凝成了一滴滴血珠蜿蜒而下。
堂內的少爺小姐麵如土色,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對兄長發怒。
“侯爺息怒!”夫人陳氏吃了一驚,連忙攔了上去,“煬兒一時糊塗,天子未曾說過革去職位,隻是閉門思過而已。”
夫人陳氏,出身陳郡望族,年輕時,是位端莊優雅的美人。
自從陳氏嫁與昭慶侯,夫妻兩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生育一兒一女,皆是人中龍鳳,令京中無數官家夫人豔羨。
“慈母多敗兒,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方行簡濃眉皺成了“川”字,冷冷地望了夫人陳氏一眼,帶著深不見底的寒光。
陳氏麵容淒然,她摸著方成煬的臉,眸中滿是疼惜。“侯爺,小懲大誡,煬兒已經知錯了。”
“知錯知錯,他每次犯錯,你都是這麼說。”方行簡睨了陳氏一眼,“當初,我不同意,你硬將他塞入宮做什麼金吾衛,舞刀弄槍的,有失侯府顏麵!”
陳氏聞言,嘴角輕扯了一下,心下閃過了嘲諷。
有失侯府顏麵?
嗬,倒不如說是,讓他方行簡在京城權貴之中掛不住臉。
當初,將方成煬塞入金吾衛,分明是方行簡的主意。
方成煬資質平平,讀書不甚出挑。夫妻兩人心知肚明,若單靠方成煬考科舉,隻怕昭慶侯府永無出頭之日。
但若待在天子身邊,謀個一官半職,碰上了好運氣,沒準兒能入天子的眼。
見母親和兄長受斥,方成璁輕移蓮步,款款道,“父親,皇宮寬敞浩渺,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哥哥年輕氣盛,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再說,最後不也是哥哥將刺客降伏了嗎? ”
這位聲譽冠絕大姚的美人,年方十八,生有一副閉月羞花之貌,渾身散發一股迷迷人的氣息。
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擅翹袖折腰之舞,色藝雙絕,惹得整個大姚的男人趨之若鶩。
“等天子怒氣一消,便會發現,離了哥哥,又有誰能守得了皇宮?”方成璁抿唇輕笑,宛如天邊的皎潔清月。
方行簡冷哼了一聲,“你倒是會替他找補。”天子何時消氣,還是一個變數。
水歸寧可不想見什麼父慈子孝的場麵。
她狀若無意地開口,“兄長,你雖有少年俠氣,可也要諒解父親一片苦心。兄長玉樹臨風,頗有文曲星之質,為何不專心治學呢?沒準兒,我們侯府也能出一名狀元呢。”
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方成煬十三歲起便參加舉試,次次差一名而落第,總是少了一分運氣。
陳氏曾請道長算過,成煬是陰差陽錯命格,這一輩子,若要強求,隻會適得其反。
於是,方行簡才將其塞入宮中,侍奉天子左右。
方成煬麵色一僵,火氣頗重,“七妹妹,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不參加科考,是因為他不想嗎?
方尤憐的話,存心想讓他在父親麵前難堪。
提起這一茬,方行簡氣便不打一出來,“不成器的家夥,嚷嚷什麼?你若早考上了功名,何苦做上不得台麵的侍衛?”
方成璁的餘光瞥了水歸寧一眼,美目中的冷意一閃而過。
“父親,萬萬不可!”方成璁提起裙角,隻身擋在了哥哥麵前。
方行簡強忍怒火,不舍得對疼愛的女兒說一絲狠話。“成璁,你讓開,我今日要打死這個不肖子。”
“父親,哥哥是不對,但總歸吃一塹長一智,哥哥好歹也是京中才俊,未曾給侯府丟臉。”方成璁嗓音極美,宛如天籟。
“是呀,父親,孩兒一定會好好反省,以此為鑒,奮發圖強,得到天子賞識,不負您的厚望。”方成煬跪在地上,膝行至方行簡身前。
他拽著父親的衣袖,哭得真誠,眉目之間滿是悔恨。“孩兒知錯了,真是知錯了。”
終究,方行的情緒平複了幾分。
他定定地望向嫡子,歎了一口氣,“成煬,侯府以後是要交到你手中的,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昭慶侯府。”
“孩兒明白。”方成煬連連點頭,一家人溫情融融,倒令其餘的庶出插不上隻言片語。
水歸寧的唇角漫上一絲細不可察的哂笑。
整個侯府,除了陳氏和一雙兒女,其餘人哪有什麼分量?
昭慶侯府,平日有客人登門,方行簡抽.不開身,又去了前廳。
“煬兒,你這幾日先待在家中反思,其餘一概不要多想。”陳氏語重心長囑咐他。
方成煬薄唇緊抿,火氣蔓上了眉峰。“母親,您不知道,我出宮的時候,那個趙長策當麵嘲諷我失了聖寵。”
除卻身份是將軍府的獨子,他一個瘸子,膽敢瞧不起他?
方成煬立即泄了氣,“母親,沒了官職,孩兒會被京中世家子譏笑。”指不定說出何等不堪的話呢。
事到如今,方成煬還擔心他的從六品閒職,在乎的還是他的麵子。
陳氏美麗的眸子一沉,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閉嘴!說到底,還不是你愚笨無能,放任刺客入了宮?若是事情鬨大,我們侯府的人,都不夠聖上殺的!”
方成煬訥訥閉上了嘴。
“兄長,母親說的對,你還是應該沉住氣。”水歸寧的語氣柔緩,挑不出半分幸災樂禍。但她心中,早已樂翻了天。
“你!”方成煬語塞。這個從深山而來的七妹妹,外表清秀纖弱,內地卻綿裡藏針,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
“憐兒,後日你和彩心收拾一下便入宮,公主們還在等著呢。”陳氏抬眸,自帶侯府主母的威嚴。
貴夫人不鹹不淡地打量水歸寧。前陣子,公主挑選伴讀,官家小姐擠破了腦袋。
方成璁身為侯府嫡女,自是與公主郡主一同學習。而方尤憐和方彩心,則是當作公主伴讀。
“是,母親。”水歸寧神態不改,淡淡道,私底下早已將陳氏及其子女罵了個遍。
同樣是侯府的女兒,憑什麼方成璁可以正大光明與公主學習,而她就要低聲下氣當做奴婢?
四小姐方彩心大喜過望,“多謝母親,女兒入宮後,一定會好好表現的。。”她早就想入宮了。
待陳氏離開,水歸寧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長兄長姐,祖母還在院等我,恕我先行告退。”水歸寧細指如玉蔥,輕掠衣衽。
方成煬怒不可遏。
方尤憐這個沒見識的鄉野丫頭,不過仗著花言巧語,哄騙老夫人開心,得了祖母的依仗,在侯府有幾天快活日子。
待祖母先逝之後,她無人可依,一個庶出,又能有幾分囂張?
兄妹兩人彼此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殺意。
這個七妹妹,留不得了。
後院,酈姨娘立在房門,婦人的麵容遠比實際年紀小。這位半老徐娘膚白貌美,風韻猶存,依稀可見年輕風采。
若不然,方行簡也不會將她接入府,對其恩寵有加。
昭慶侯偏袒憐惜,可惜酈姨娘無福消受,夾在陳氏和一雙兒女之中備受折磨。
她身子骨弱,卻甘冒秋風,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不等水歸寧走近,酈姨娘捏著蠶絲帕,便問,“憐兒,你怎麼了?”
她注意到,水歸寧臉色陰沉,很是不好。
水歸寧垂眼,遮去眼底的不甘,袖中的手卻攏作了一團。
若她有方成璁那般的耀眼身份 ,何苦還做一個不受寵的庶女,整日圍著一位垂暮之年的老婦扇席溫枕?
那時,薑映真隻有十四歲,許是未張開的緣故,她與生母酈姨娘,僅有四分相像。
當初認親,頗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麵。前來尋親的侍衛瞎了眼,沒認出真正的七小姐,反而將她從清河村領了回來。
水歸寧討厭薑映真,連帶著酈姨娘,她也不喜歡!
“憐兒,你討厭為娘嗎?”酈姨娘垂淚,語調淒然。
半響,水歸寧微微笑,神態了無半分親昵,沒有拒絕她的話,“娘,我身體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丫環妙音忙道,“姨娘,您和小姐母女連心,萬萬不可這般亂想。她隻是見大少爺被侯爺責罰,一時嚇壞了膽子。”
從七小姐被接回府,妙音成了她的奴婢,負責照顧日常起居。
往昔,水歸寧與酈姨娘說話,免不了一通火氣,全憑妙音從中調和。
她也疑惑,七小姐可是從酈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怎會與生母如此不親近呢?
酈姨娘也聽說方成煬玩忽職守,被天子革去了官銜。
她望著水歸寧離去的決然身影,美麗的婦人第一次流露出了滄桑的神色。
平心而論,酈姨娘對唯一的女兒心有愧疚。若不是她的疏忽,憐兒怎會流落京外十五年?
縱使憐兒對她怨憤,也在情理之中。
酈姨娘能接受親生女兒的怨恨,隻要女兒安然無恙待在身邊,往後日子,她會一點點兒彌補憐兒......
*
這幾日,薑映真求刀心切,將那人打聽清楚了。
宣華苑的那名公主,是天子親封的昌平公主朱楚畫,住在太後西宮的玉炅殿。她有一名親近的侍女,名叫琥珀。
薑映真用手帕包了幾味祛傷的草藥,二話不說地去了西宮,想要與昌平公主套近乎,要回她的匕首。
接連幾次,藥沒送到公主府,卻引起了伍雪觀的懷疑。
一次,她正要跑出尚藥局,卻與伍雪觀打了個照麵。
伍雪觀雙目沉沉,斜眼打量她,“站住,你又要跑到哪裡去?”
“伍女史,我......”薑映真聲音喃喃,不敢直視女史犀利的眼睛。
“偷懶可是要受罰的。”伍雪觀狠狠剜了清秀少女一眼,她冷笑。“你今夜不用吃飯了,將藥冊重新抄寫一遍。”
尚藥局的藥冊,案牘累累,若是從頭到尾抄一遍,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抄不完。
即便抄完了,一雙手也會廢掉。
深宮,隻有一盞微弱燭火,少女伏案抄寫。
紫鵑和紅羅含淚,薛宮女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