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好蝶在四安鎮生活了十餘年,卻從未見過像少年這般俊美無儔的男子。
四安鎮,坐落於山腳,消息閉塞,人丁稀少。原本,田好蝶過了及笄,也要張羅自己的親事。
無奈,她是家中獨女,又被父親寵壞,脾氣彪悍,四安鎮人儘皆知。
田父也舍不得女兒遠嫁,思量再三,決定尋一位上門女婿。
原本,田好蝶整日在外拋頭露麵,已是不妥,四安鎮的人,對其頗有微詞。
田好蝶父女等人倒想得美,要求過分。非但不是娶她回家,而是入贅田家,當上門女婿。
田家的上門女婿麼......
嗬嗬,這樣一鬨,鎮上的人對田家避而遠之,生怕自家兒郎走了黴運,被田家看上。
村鎮民風拘謹,過於保守,無法接受做上門贅婿。
試想,一頂花轎,將男郎迎回田家,不但男郎本人羞愧,就連其家人,也麵上無光。
背地裡,這家定會被人指著脊梁骨嘲笑窩囊。
田好蝶及笄,已一年有餘,田家挑挑揀揀,仍沒合適人選。
閉塞的村鎮,男子多是歪瓜裂棗,能有幾個順眼的人?
田好蝶見少年的第一眼,便是眼前一亮。
她明白,自己的親事,有了著落。
趙長策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懶得與她理會。
少年淡淡瞥了她一眼,唇邊翹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你問得那麼多做什麼?我姓甚名誰,家住哪裡,有幾口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難道都要告訴你嗎?你可真是案板頂門,多管閒事。”
外表冷漠俊美的少年,與人爭辯起來,卻是毫不留情。
花衣少女仗著有錢,舉止未免無禮魯莽。大庭廣眾之下,她喊住一名陌生外男,與其當街爭辯。
無一分女兒家的羞矜。
一旁早已聚滿了看熱鬨的人,將狹促的糖鋪圍得水泄不通。
店內光線昏晦,外界難以透入一絲光亮。人們聽到少年嘲諷的話,無不輕笑出聲。
周圍的看客,嬉笑陣陣,化作一柄柄細刀,令花衣少女無地自容。
“你!給我站住!”花衣少女被他氣得一愣,圓潤的臉浮上了幾分羞惱。
少年背著竹簍,腳步一深一淺,一行人默默給少年讓了道,薑映真也忙跟上了他。
天色不早,薑映真不敢耽誤,她希望能和魏訣儘快回到清河村。
“小瘸子,不知好歹,竟敢這樣與我說話?你知道我爹是誰嗎?”花衣少女見自己淪落成了笑料,頓時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不精彩。
原本不醜的麵容,因為盈滿了怒氣,此刻卻扭曲得有幾分可怖。
一旁的小侍女,也覺自家小姐行為略失偏頗,幾次想要阻止,但見小姐惱怒神色,卻猶豫不敢上前。
田好蝶脾氣暴躁,此刻已在氣頭上,小侍女不想自討沒趣。
花衣少女的聲音尖刻,當眾惡意嘲諷少年的缺陷。
少年麵色如常,俊顏如冷玉,黑眸似星辰,他神情淡漠,並沒有被人揭穿傷疤的惱怒和倉惶。
薑映真卻是眸底一冷,她不忍看少年現在是何種表情,袖中的手輕輕地顫了顫。
兩個人發生不快,人們首先攻擊的,便是對方一直耿耿於懷的、無法消除的外在缺陷。
這個時候,可不管什麼禮義廉恥,隻求讓對方難堪,若對方痛哭流涕,便更好了。
他們不惜用天底下最刻薄惡毒的言語,釋放毫不掩飾的惡意,不肯放過對方的任何一絲崩潰和狼狽。
雖對被害一方造成了致命傷害,卻讓施害一方得到極深的快意。
人與人的惡意,就是這麼容易產生。
即便兩個人並不認識,也並無什麼過節。
“你是誰,你爹是誰,與我何乾。”趙長策聲音冷如寒冰。“我見你是一個女兒家,不想與你計較生事。你若識相,那便快些讓開!”
田好蝶從小便被捧在了手心,在四安鎮,還從未有人敢這樣不怕死地同她講話。
“你——”田好蝶咬牙,圓潤的臉扭曲得變了形,眼睛瞪得如銅鈴,似乎隨時都能噴出火來。
“這位姑娘,我們偶然路過此處,家中還有人在等。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薑映真語氣溫和。
眼前這位姑娘,膚若白雪,朱唇皓齒,一雙眼睛水靈靈,隻是衣著清寒。
田好蝶一愣,她生平最討厭的素淨衣服,穿在少女的身上,卻極為漂亮。
“你們既不是四安鎮人,”田好蝶的怒氣稍微平複了幾分。“那麼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你們到底是誰?”
“嗯......他......他是我兄長。”薑映真眨了眨眼,嗓音如輕飄飄的羽毛,清和溫柔,令人沒有再繼續吵下去的想法,“我們家是一個偏僻的山溝,如若不能及時回家,父母會責罵的。”
趁著說話的功夫,田好蝶又忍不住仔細端詳她。
小姑娘唇紅齒白,而身畔的少年清俊冷漠,田好蝶有幾分好奇,不知是怎樣的父母,竟能生出一雙如此標致的兒女。
不過,這些與接下來的事情相比,並不重要。
田好蝶目光直勾勾的,自從相見,她的視線就沒離開過趙長策。
花衣少女神色得意,頤指氣使道,“正好,你的兄長也算命好,被我田家瞧上了。你們二人雖然是窮鄉僻壤的村戶,好在我家並不趨炎附勢,不過,好事耽誤不得,你們還是快些搬入田家。”
薑映真不明所以,“姑娘,此話何意?”好端端的,她和魏訣為何要搬入田家呢?
周圍人卻是神色鄙夷。
田好蝶這般焦急催促男子入府,無非就是欺生,仗著兩個外地人不懂實情,一番坑蒙拐騙罷了。
試問,以她這般不知羞的性子,四安鎮方圓十裡,哪家兒郎敢與她扯上關係?
薑映真微蹙柳眉,見身邊人注視她和魏訣,皆是一副同情又憐憫的神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愣在了原地,瓷白的小臉上一派茫然無措。
“姑娘,你們兩人是外地人,可能不大懂。她是田秀才的女兒,頗受寵愛,你的兄長,被田小姐選中,要當做田家贅婿。你們惹不起的。”一位提著菜籃的好心阿婆勸道。在她看來,即便兩人不情願,也沒有辦法。
整個田家,在四安鎮,沒人惹得起。
更彆提這對標致俊俏的兄妹。
可惜了,兄長命苦,走了黴運被田好蝶看上。
田好蝶的父親,曾是一名書生,無奈不是讀書的料子,趕考二十次,次次落了榜,一把年紀了,卻連秀才也不是。
田父心灰意冷,收拾行囊回了四安鎮,從此經營生意,反倒頗見成效,成了四安鎮的有錢人。田父雖不是秀才,但若稱呼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為“童生”,既不好聽,也難免有羞辱人之意。
於是,四安鎮的人,都稱其為“田秀才”。
贅婿?
這詞甚是荒謬,她甚至有一點兒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錯。
她偷偷地瞥了少年一眼,魏訣要去做.....贅婿?
少年雙唇緊抿,下頜繃得很直,周身縈繞一股冷戾之氣。
霎時間,薑映真的腦中一片混沌,似有煙花劈裡啪啦炸響。
趙長策眸色深沉近墨,他靜靜地望著對麵口出狂言的花衣少女,硬生生擠出了一抹冷笑,“你說什麼?要我做你家的贅婿?”
少年眉似遠山,芙蓉玉麵,隻是一笑,令她心中怦怦直跳。
“不.....不錯。”田好蝶麵上一燙,兩眼看得直了。
隻是,少年俊俏不假,可他一笑,為何冥冥之中,田好蝶卻覺周身充斥一股危險的冷意。
“做夢!”趙長策眸若寒冰,冷冷道。
“小瘸子,你果真不識相,能被我看上,難道不是祖墳冒青煙了嗎?”少年毫不猶豫的拒絕,令一貫高傲的田好蝶很是難堪。
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瘸子,不過是生得俊俏了些,竟敢忤逆她?
“你們兄妹二人,今日彆想離開四安鎮。田平,田風,你們兩個,還不快將他給我捉回家?”隻見田好蝶單手叉腰,眸中怒火燃燒。
花衣少女背後,猛地出現了兩個魁梧大漢。
“姑爺,還請你老實一點兒,跟我們回去。”田平和田風兩名家仆,麵生橫肉為凶相。
他們輕蔑地揚起眉毛,被他家小姐盯上的,是一位清瘦的美少年,而與他相伴的則是一位孱弱的漂亮少女。
田風和田平自然不會放在眼裡。
驚變乍生,對方有備而來,薑映真的秀眉微蹙,溫柔的眉眼冷了幾分。
兩名壯漢在前堵截,後邊還站有一位嬌蠻無禮的鄉紳之女。
與這群人,好好講道理,是沒有用處的。
薑映真暗道,今日,她和魏訣,恐怕並不容易脫身。
趙長策淡淡地瞥了田好蝶等人一眼,下一秒,他拿起薑映真手中的竹簍,猛地一擲,砸向了田好蝶和兩名惡仆。
“真真,還愣著做什麼?”少年狹眸深沉,他一把拽過薑映真,望向花衣少女及兩名惡仆的時候,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之色。
人群一陣嘩啦,雖為看客,他們卻是又驚又懼,忍不住為少年和他的妹妹捏了一把汗。
附近的人,早就被田家欺負慣了,平時唯唯諾諾,對於田家當街搶人的惡行,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們小瞧了少年的膽量,更沒想到,少年生性難馴,竟做出了將竹簍砸向了田家人的莽撞之舉!
隻是,這麼一鬨,怕是性命不保。
少年身後的兩名惡仆瞳眸泛著幽暗的綠光,如同貪婪凶狠的惡狼一般。
人們見狀,下意識為這兩名可憐的少年少女辟出一條道路。
趙長策麵目陰鬱,覆上了一層冰霜。他沒料到,朗朗乾坤之下,強迫入贅的醜事,有朝一日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可笑!
若能被一群鄉野山村的刁民肆意為難,他便不叫趙長策了。
耳邊風聲獵獵,薑映真跑得急,喉嚨好似灌了冷風,又乾又澀。
她氣喘籲籲,雙腳也沒了知覺。
好累。
薑映真擔心他的腿疾。
趙長策的手指修長卻又冰涼,一股霸道的力量通過他的指尖,滲入少女雪白的肌膚。
薑映真被他硬生生拽著,手腕也被攥得泛了紅。
少年和少女跑在前麵,田家人在後麵追,引起了不小的動靜。
夾道兩旁的人,多是不明真相的人。他們目光好奇,探究地打量奔跑的少年少女,不明白好端端的,兩人為何會被田家人當街追逐?
“前麵的,快攔著他們,那名登徒子羞辱了我家小姐,若能捉住,田家必有重賞。”田風和田平一邊跑,一邊高聲叫喊。惡仆的眸中火星四濺,麵上的橫肉甚是嚇人。
一旁的行人,聽到田家人的話,頓時來了精神。田家是四安鎮的有錢人,既然出了懸賞,價錢必是不菲。
街道擁擠,逃跑本就艱難。如今又有想得懸賞的人摻和了進來,對於趙長策和薑映真兩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薑映真兩眼迷離,意識如一盞搖曳撲朔的蠟燭,光亮微弱而又模糊。
她的眼前,如走馬燈一般,匆匆閃過了無數張貪婪嬉笑的臉。
他們對田家懸賞動了心,都是想要替田家捉住她和魏訣的幫凶。
薑映真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逃命!
不然,被刁蠻的田家人捉了回去,下場不會太好。
“滾開!不知死活的賤東西!”趙長策神情陰狠,他抬腳,踹翻了一位蠢蠢欲動的幫凶。
那人是個壯碩的青年,卻被他踹倒在地,一時間幾度掙紮,翻不了身,血沫子順著唇邊流了下來。
少年的年紀輕輕,下手卻狠毒老辣,一時間,誰也不敢上前,害怕成了第二個倒黴的人。
這可給了兩人一絲喘息的機會。
夾道總算少了添亂的人,趙長策和薑映真卻兩人不敢懈怠,拚了命地往前跑。
一個時辰前,被趙長策百般嫌棄的狹小促仄的夾道,此刻,漫長得仿佛沒有儘頭。
薑映真發現,趙長策一介獵戶,體力卻是極好,不知何時,麵前如走馬燈般的人臉,換成了一間間破舊的茅屋。
好在,薑映真和趙長策暫時擺脫了田家的人。
然而,下一瞬,少年停下了腳步,將她推到一旁的小胡同裡。
趙長策聲音冷冽,音調如同冰涼質感的金屬,沒有一絲溫度,“你自己找一個地方躲好,先等我一會兒,可彆犯蠢被那群惡仆找到了。”
薑映真還沒來得及詢問他要做什麼,冷漠少年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