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一)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瘸子。……(1 / 1)

少女突然問了這麼一句沒來由的話,若換做旁人,定是一頭霧水。

水歸寧一愣,笑得有幾分勉強。

她柳眉輕蹙,底氣不足,“真真,什麼好不好的?我怎麼有點兒.....不懂你的意思?”

“臘祭後,你一個人離開清河村。周圍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薑映真問她。

原來,薑映真說的是這個。

水歸寧的臉色稍微緩和了幾分,不再冷若白紙。

她看向薑映真,聲音柔柔的,隱有一絲哭腔。“真真,多謝你關心我。我從小生活在清河村,彆說兄長和爹爹,你我自幼是玩伴,這般情誼哪能說丟就丟?”

薑映真神情平淡,她不發一語,注視正在哭泣悲傷的清秀少女。

“原本,我是鐵了心,不肯走的。但是,盧大人執意要帶我走,他說,我娘很想我,與我失散十五年,早就哭得身體受不住。

無論生恩還是養恩,清河村和侯府,哪一個我都有虧欠。真真,我沒有彆的辦法。”

水歸寧神情痛苦。顯然,認親這件事情,令她夾在中間,備受折磨。

薑映真唇角輕抿,錦裙少女哭得傷心。侯府凶險,薑映真心有不安,還是想要再勸一勸水歸寧。

“早知道認親,帶來這麼一堆麻煩事,我就不認了。一輩子待在清河村,照顧兄長和爹爹,也是挺好的。”水歸寧說著,又兀自哭了起來。

京中的錦繡,比山村的粗布,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人靠衣裝,水歸寧相貌清麗,漂亮的淺粉色繡裙,更襯得少女宛如出水芙蓉。

薑映真覺得,水歸寧身上的繡裙,做工精致,甚是漂亮,很適合她。

屋內黯淡無光,唯獨水歸寧的淺粉色繡裙,熠熠生輝。

水歸寧眸中含有清淚,水光盈盈,“真真,你若是我,麵臨這樣的處境,又該怎麼選擇呢?”

“水歸寧,要不,還是.....不去了。”薑映真的睫羽顫了顫,猶豫地說出了心裡話。

侯府,並不是那麼容易進的。高門大戶,人心叵測,單是一個小仆從,也是看人下菜的貨色。

水歸寧怎麼可能鬥得過?

水歸寧身形一滯,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真真,你......你說什麼?”不去了?

“水歸寧,其實,我覺得,清河村也挺好的。”薑映真歎了口氣,迎上清秀少女驚詫的目光。

“這裡,很安全,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薑映真,我知道你關心我。但是,你未免太怯懦了些。”水歸寧聽到薑映真的話,不由得輕笑出聲。

薑映真在鄉野山村待慣了,見識淺薄,這種蠢話也說得出口?

清河村的人,誇薑映真生性伶俐聰穎,是整個村子最聰敏的姑娘。

嗬嗬,水歸寧心頭拂過一絲輕蔑。

瞧呐,人人稱道的薑映真,竟如此膽小怕事,鼠目寸光。

入京當千金,在她眼裡,不是享福,倒像是受什麼天大的災禍。

水歸寧不想與薑映真一般見識。

將來,她的後半輩子,是要在京中享福的。她與薑映真,乃至清河村的人,再不會有一點兒瓜葛。

“我的爹娘不遠千裡,派人接我回去,怎麼可能再舍得我吃一丁點兒苦頭?” 水歸寧說這話的時候,語調也盈滿了笑。仿佛此刻,她人已經到了侯府,過上錦衣玉食的尊貴生活。

繡裙少女烏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嘴角也不自覺翹起,充滿了歡喜的風采。

薑映真見她這副模樣,深知今日無論自己說什麼,水歸寧也聽不進去。

她輕歎了一聲,情緒無奈,“你想好了就好,到了京中,你要多加小心,一切都要平安才好。”

“當然。”水歸寧理所應當,並未將薑映真的擔心放在心上。

她才不像薑映真那般無能,一輩子隻想待在深山。

即將回京的喜悅,填滿她所有的思緒。

近幾日,水歸寧走路,也變得軟綿綿的。每一步,好似踩在棉花上,又軟又輕盈,不甚真切。

繁華京城,天高雲淡;萬家燈火,熙熙攘攘;九衢三市,八街九陌;軟紅香土,鶯歌燕舞,真乃花錦世界。

京城,侯府,才是她水歸寧該去的地方。

她既成了尊貴的侯府小姐,說不定,可以尋一門好親事,找一位俏郎君。

京中生活,隻是一想,水歸寧的心便“砰砰”地跳個不停。

薑映真目光雖淺薄,但她好歹也是關心自己。水歸寧認為,有必要同她將話挑明。

“真真,我已經認親了,必須要走。等以後有機會,我會再回清河村探望你們的。”

她語氣溫軟,但說出的話,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水歸寧不可能再待在清河村。

薑映真的瞳眸清澈似水,柔和得沒有一絲攻擊性。

正是這樣溫柔漂亮的一雙眸,不知為何,卻令水歸寧心中莫名一慌。

薑映真斂眸,睫羽密長,完全掩蓋她此刻的思緒。

現在的水歸寧,隻是一個單純天真的山村姑娘,與後來主動投靠長姐,陷害薑映真的侍女,完全判若兩人。

她還未被侯府邪氣浸染,雖然狡黠,卻不夠狠辣。

哪裡藏得住心事?

少女身著精致,相貌清麗,她的眉梢眼角,無不洋溢一股竊喜。

薑映真沒有再多費口舌的必要。

少女的閨門又一次被人從外推開。

何圓玉用手帕包著糕點,對薑映真興衝衝道,“真真,茯苓糕可好吃了,我給你帶了幾塊。”

珍貴的糕餅,自然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

何園玉知道薑映真臉皮薄,不太好意思問水歸寧要。

薑映真一愣,何圓玉生得一張圓臉,笑容真誠燦爛。

兩人一起長大,薑映真知道這個姑娘為人直率,沒什麼心眼。

她將薑映真當做極為要好的朋友,若有好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薑映真。

就連一塊糕餅,也要帶給她。

薑映真心裡一暖,茯苓餅酥軟白嫩,香氣濃鬱。

她終究還是接過好朋友手中的糕餅。

兩個小姑娘,因為幾塊糕餅,眉開眼笑,畫麵溫暖。

水歸寧顯得格格不入,倒成了一個外人。

她見此融融景象,暗自撇了撇嘴,對於薑映真的輕蔑,又多了幾分。

水歸寧並不是小氣的人,可是薑映真呢?

表麵裝得卻很矜持,一見到香軟的糕餅,還是忍不住要了。

沒見識!

水歸寧對薑映真方才的掃興行為,一直耿耿於懷。

她幽幽地看了薑映真一眼,心中冷哼,薑映真到底在裝什麼呢?

“謝謝圓玉,你對我真好。”薑映真捧著溫熱的糕餅,語氣帶了一絲輕顫。

清河村的人真誠友善,阿嬸一家供她吃穿不愁,更何況,她還有何圓玉這個好朋友。

清河村,比京中侯府好上千百倍。

能繼續待在清河村,薑映真由衷地感到幸福。

上一世,薑映真雖享榮華,卻也擔驚受怕了一輩子。

薑映真捫心自問,從未搶過嫡姐的風頭,而那個侯府嫡姐,不知為何,總是看薑映真不順眼,千方百計找她不痛快。

成為侯府七小姐,是福分,亦是災禍。

*

破廟的門半開,少年的錦服已經換下。

趙長策穿著一件灰色粗衣,墨發束成馬尾,垂在腦後,鬆鬆垮垮。

與之前的清貴小公子,自然比不了。

少年形容落魄,但比薑映真初見他時,膚色要好上許多,不再那般煞白。

薑映真照例,每日清晨會給他帶一天的飯,檢查他的傷勢,然後淌著晶瑩的白露,趕回家浣衣做飯。

飯食,依舊是藜麥飯和野菜湯。

清苦山村,隻有這些食物。少年也慢慢習慣,不再挑剔抱怨。

多虧薑映真不辭辛苦,為他采摘草藥,趙長策的傷勢雖重,卻也逐漸好轉。

許是少女跑得急,冷白的額心沁汗。

半掩的木門又被人從裡麵關上。

後山破廟荒涼,一般不會有人來。

但是,薑映真做事謹慎,生怕出錯。

魏訣畢竟是一個外男,若是被清河村人看見,她和外男舉止親密,送飯煎藥,指不定會傳出什麼不乾淨的話。

趙長策抬眸,便見到小姑娘麵頰泛粉,拎著飯食大口喘息。

趙長策皺了皺眉,從乾草堆慢慢站起身。

少年身軀高大,一步步向薑映真逼近。

手中沉甸甸的飯食被少年接過,薑映真沒來得及抹汗,便見少年郎走向了案台吃飯。

她怕魏訣住不慣,早就將破廟簡單清掃一番。

薑映真打量廟內,見到牆角的薪柴不太夠用,她暗自思忖,等過幾日,她還是要去撿些柴枝,免得魏訣夜裡受寒。

薑映真這般想著,魏訣還有傷,可不能再感染風寒。

待瞥到眼前少年的頎長身姿之時,薑映真清澈的瞳孔驟地收縮。

薑映真注意到,少年走路的姿勢,與常人相比,有幾分不對勁。

這幾日,他一直躺在案台養傷。薑映真走得又急,故而,她並沒有發現少年的異樣。

可現下,少年傷勢好了大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略不平衡。

方才,兩人正麵相迎,薑映真還沒發現異樣。可是,從後麵看,少年的缺陷卻很清晰。

薑映真杏眸失神,她櫻唇微抿,眸子裡儘是真誠的憂切。

他的腿.......怎麼.....?

難道,魏訣的腿傷得很重嗎?

趙長策轉身,迎上薑映真關切的目光。

少年瞳眸漆黑,直勾勾地注視薑映真,眸中毫無一絲溫度。

“如你所見,我是個......瘸子。”

薑映真身形一僵,麵色慘淡,不可置信地抬眸。

什麼?

......瘸子?

少年玉樹臨風,笑如朗月入懷,卻輕飄飄地說出自己的身體缺陷。

薑映真心底的某個角落,仿佛被細針紮了一下,猛地發出鈍痛,連帶嘴裡也莫名泛有一股苦澀。

他既是一名獵戶,也該縱馬馳騁山林,狩獵砍柴,披星戴月,滿載而歸。

少年相貌俊美,十七歲年紀,本該身強體壯。

對於他而言,腿疾,總歸是不可言說的痛處。

前世,薑映真因為容貌,也被嫡姐嫉妒。自從被害毀容之後,她變得更加卑怯懦弱,待在閨房閉門不出。

那時候,酈姨娘因病去世,薑映真失去了親娘,在侯府孤身一人。

一個妾死了,自然會有無數嬌媚新人,頂替酈姨娘的位置。

侯府老爺也忘記了,後院還有一個不受寵的女兒。

侯府的下人欺軟怕硬,慣會見風使舵,對於薑映真的嘲笑更甚。

“一個毀容的醜八怪,怎麼敢與嫡小姐相提並論?”這種歧視的話,仆從毫不避諱。尤其當著薑映真的麵,親眼目睹她委屈落淚。

欺辱一個不會反抗的軟柿子,所帶來的快慰,遠比天底下的任何事情,都要直白且痛快。

人性就是這麼陰暗,惡意也如勁草瘋長。

一旦見到自己能給彆人帶來如此痛苦,他們會更不知收斂,變本加厲。

毀容之後,薑映真最害怕的便是鏡子。

薑映真記得她醒來之時,看到鏡中容貌殘缺的自己,徑直嚇暈了過去。

一次梳妝,薑映真著了魔,將鏡子全都打碎。

白嫩指尖被碎片劃破,鮮血蜿蜒而下,墜在地麵,砸出朵朵瑰麗的血花。

閉門不出的日子,薑映真也會發呆。她想到自己曾經在清河村,沈水清澈,波光盈盈。

清晨,薑映真去河邊浣衣洗菜,河麵也有一位水靈靈的漂亮少女,兩隻杏眸又大又圓,仿佛會說話一般。

薑映真有關侯府的回憶,對她來說,是一場陰暗漆黑的噩夢。

自認識以來,少年雖不著調,卻也是一個善良坦誠的人。

薑映真的心泛酸,忍不住安慰他,“既然是病,總需要時間慢慢恢複。你是富家子弟,沒有找大夫看嗎?說不定,能治愈呢?”

少年眸色灰敗,嘴角輕扯一個弧度,“小時候的毛病,一直熬到現在,我爹也找了無數大夫,現在,你也看到了。”腿疾依舊沒治好。

他仍然是個走路不便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