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歲至臘月,草木凋零,寒鴉棲在枯枝,桀桀怪叫。
昨夜,下過一場大雪。
清河村不大,坐落大山深處。四周山勢蜿蜒,入目皆是皚皚雪白。
寒冬臘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清河村飄起了嫋嫋炊煙,空中彌漫一股飯菜香。
薑映真抱著一盆才洗好的衣物,慢吞吞地從河邊走回來。
少女生得水靈,布衣荊釵,卻難掩絕色。
北風獵獵,白草枯折。
薑映真走在雪地裡,樹上的雪沫簌簌抖動。
她的一雙小手,早已凍得泛青。
這是她重生的第七日。
上一世,京中認親,薑映真被領回侯府,當一位千金小姐,享受一段短暫榮華。
她還帶了另一個人——水歸寧。
水歸寧與她,自幼一起長大。前世,薑映真回京前夜,水歸寧哭著跑來,她說也想去京中見世麵,甘願當做薑映真的丫鬟。
兩人入京之後,薑映真被長姐折磨。水歸寧冷眼相待,主動站在了長姐那邊。
後來,水歸寧與長姐,一起將薑映真坑害至死。
薑映真的衣服,一路上往外掉蘆花。
她的冬衣,是堂姐幾年前不要的。
薑映真營養不良,對她來說,衣服又大又鬆,冷風化作刀子,直直往身上割。
薑映真生得嬌小,孱弱的身板,卻抱一大盆衣服,很讓人擔心,她會不會下一秒被風吹倒。
又一陣寒風掠過,她打了一個噴嚏。
好冷!
從村口轉兩個彎,見到一棵青鬆樹。門梁掛有秋收的苞米和紅辣椒,就是她的大伯母家。
薑映真自幼無雙親,跟在大伯母一家討生活。
老薑家窮,田地少,人口多,填飽肚子是件麻煩事。
薑映真很不受大伯母一家待見。
他們認為,薑映真是個女兒家,早晚會嫁出去。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
薑映真對老薑家,能有什麼貢獻?
老薑家有三畝田地,種糧需要壯丁。
薑映真一個柔弱女兒家,手無縛雞之力。除了吃飯,沒什麼大用處。
大伯母總是嫌棄薑映真吃的多。
“阿嬸,我回來了。”薑映真晾好衣服,她搓了搓凍僵的指尖,好久才緩過陣來。
李秀雲站在廚房,眸光淬著冷。
廚房霧氣白蒙蒙,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銳利刻薄的眼睛。
嗬嗬,薑映真的腦子,倒是很靈光。
正好趕上吃飯。
李秀雲嫌棄薑映真做活極慢,一盆衣服而已,她卻故意磨蹭到中午才回來。
大伯母李秀雲,嫁到清河村二十多年,為老薑家生下兩兒兩女。
從她嫁到老薑家以來,便將內外打理得井井有條,是清河村最精明能乾的人。
她的丈夫薑大,有個病秧子弟弟薑二。病秧子又生了一個病秧子閨女。
薑映真從小身嬌體弱,什麼活兒也不能做。
比她的四個孩子還要金貴。
薑二夫婦撒手歸西,這個小累贅,就歸了他們家。
晦氣!
李秀雲將飯端上桌,朝薑映真睨了一眼。
她的眼光惡狠狠的。
什麼時候,才能扔了這個累贅?
小姑娘察覺出了嫌惡,如同受驚的小鹿,默默地縮在牆角,不再說話。
阿嬸討厭她,她若不識趣,會惹阿嬸生氣的。
薑大和老薑家的兩兒兩女坐在了飯桌上,狹仄的屋內,擠得滿當當。
老薑家窮,今年收成不好,日子愈發捉襟見肘。
臘月間,身為清貧農戶,自是沒什麼稀罕東西。
一碟清水煮蘿卜,一碟豬油煲豆腐,一碟花生米,每人端一碗黃澄澄的藜麥飯。
薑映真的堂兄堂姐們,吃得很開心。他們穿有厚實的棉服,體格也泛出壯實的光澤。
從小到大,薑映真沒上過一次飯桌。
牆角的地方,放有一個梨花木小板凳。
那是她的位置。
薑大老實窩囊,隻有薑映真一個侄女。
李秀雲彪悍精明,薑大又是個粑耳朵。
明知薑映真被李秀雲針對,他也隻能聽妻子的話。
李秀雲專門給她留有午飯。
薑映真接過小瓷碗,她的飯,是一碗有黑糊渣的稀米粥。
薑映真斂眸,這是前日的飯。
李秀雲怕浪費,將剩飯留給了她。
李秀雲夾了一塊熱豆腐,吃得正香。
猛然間,她卻瞥見角落裡的小姑娘,端著稀粥,紋絲不動。
李秀雲冷笑,“真真,咱家可沒有虧待你,吃飽了飯,可要好好乾活。懂了嗎?”
薑映真斂眸,瓷碗中的米粥早就涼了。
她胃疼,根本不敢吃涼的。
薑映真攪了攪筷子,看到碗底的砂礫,沒有說話。
老薑一家,很快吃完了飯。桌上飯菜一掃而光,不剩半點兒油水。
唯獨薑映真的小碗,還是滿滿當當。
米粥一股餿味,薑映真直泛惡心。
她不想吃。
飯後,還是薑映真刷碗。薑映真刷好碗,院中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她體格敦實,穿著青布粗襖,眼睛又黑又亮。
那人站在老薑家門口,衝裡麵喊道,“真真,快出來玩了。”
女孩臉龐泛黃,相貌普通,她是薑映真自幼的玩伴——何圓玉。
薑映真幾天前發了高燒,何圓玉來看了好幾次。
每次,她都被李秀雲擋在門外。
何圓玉生氣,問她為什麼,是不是虐待薑映真了?
李秀雲捂著鼻子出來。
她卻說,薑映真病得快死了,得了治不好的絕症,你要是想染病,就快去見她。
何圓玉嚇得一愣。
她擔心薑映真的生命,卻又害怕自己也染上病。
清河村醫術不好,連小風寒也要自己扛。
何圓玉避之不及。
這幾日,何圓玉自責又焦灼。薑映真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不能離開。
幸好,薑映真又活了過來。
何圓玉的父母,很喜歡薑映真。在他們看來,薑映真好看又勤快,做事細致,誰家有這麼貼心的小閨女,屬實是祖上積德。
上一世,何圓玉真心實意地羨慕薑映真。
她覺得薑映真長得美,命又好,及笄禮剛過,京中大人便將薑映真接了回去。
曾經,傻乎乎的薑映真,也是這麼想的。
她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離開清河村,過上好日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是真千金又如何,不曾看清人心。
幼時的玩伴水歸寧,哀求薑映真將其帶入京中見世麵。水歸寧自願當做薑映真的丫鬟,背地裡卻攀附嫡姐,坑害於她。
最後,薑映真被人活活燒死在後院。
薑映真走了出去,兩個少女聚在一起。
兩人有說有笑,薑映真的心情難得變好。
二堂姐薑芳噘了噘嘴,囑咐她,“真真,快到臘祭了,咱家需要清掃,你快些回來,不要貪玩。”
清河村規矩多,每年都要舉行臘祭,村民也要將屋子打掃乾淨。
心誠屋潔,則靈。
村中有個神廟,桌案擺有瓜果貢品。供奉土地爺,常年香火不斷。
歲尾臘祭,驅邪禳災,以求來年風調雨順。
今年災害頻發,清河村收成銳減。
對於這次的臘祭,村民可謂百般看重。
廟中的油香不足,村長說,需要挑選一個姑娘掌燈。
既然要選姑娘,肯定是選一群村女裡麵資質最好的。
一行人挑來挑去,最後,符合資格的人,隻剩下了兩個。
老薑家的薑映真,以及村尾的水歸寧。
清河村,就屬這兩個姑娘長得標致。
薑映真模樣漂亮,冰清玉潔。及笄之年,又沒出嫁,很適合掌燈。
水歸寧雖然好看,但總是比不上薑映真。
薑映真心地善良,人也溫溫柔柔,說話細聲細氣,很得村民喜歡。
村中許多婦人喜歡薑映真,覺得她就是天上的仙女。
薑映真以絕對的優勢,得到了村民的支持。
她是承載眾望的掌燈姑娘。
水家人領著水歸寧,黑臉離開。水歸寧低眉順眼,被哥哥拽回了家,全程,她什麼也沒有說。
人的喜怒不相同,老薑家一派喜氣。
有了薑映真,老薑家分得的貢品,也會比旁人多一些。
李秀雲第一次覺得,薑映真不是隻會漂亮的花瓶。
傍晚,李秀雲回來,薑映真已做好飯菜。
想到快到嘴邊的貢品,李秀雲的嘴角咧到耳根。
那麼多的肉,老薑家應該能吃上好一陣子。
她難得看薑映真順眼。
“真真,今天晚上的飯,你要多吃一點。”李秀雲不再沉著臉,她一進門,不管其他人,直接對薑映真親切說道。
李秀雲害怕她吃不飽?
薑映真受寵若驚。
中午還氣衝衝的農婦,到了晚上,竟會對她眉開眼笑。
“謝謝阿嬸。”薑映真聲音喃喃。
中午的餿飯,她不想吃。渾身虛弱,現在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晚飯是雜豆粥,李秀雲害怕薑映真多盛,她親自遞給薑映真一碗粥。
看到手中半滿的粥,李秀雲覺得心疼,又倒出來一些。
薑映真瘦弱,吃不了這麼多,給她也是浪費。
“你可要多吃一點兒,阿嬸對你,和對阿樹阿婉一樣好。”李秀雲拍了拍薑映真孱弱的肩膀。
薑樹和薑婉,是薑映真的堂兄和堂姐。
薑映真嗯了一聲,豆粥隻有半碗。
今晚,她應該能撐過半夜。
不會一躺到床上就餓得咕咕叫。
*
薑映真要當掌燈姑娘的事情,很快在清河村傳開。
村中的少年,正值春心萌動之際,都喜歡薑映真。
一見到薑映真,少年們便會臉紅。
今年的臘祭,十幾歲的少年們,想去見薑映真,肯定會衝在最前麵。
屆時,分外熱鬨。
水歸寧膚色瓷白,眉目清秀,嫻靜溫柔,是個小家碧玉。
但是,有薑映真在的地方,旁人總不會多看她一眼。
是薑映真搶了她所有的風頭。
“薑映真,並不是我對不起你,若侯府七小姐是我,我一定會比現在的你,更風光。”上一世,少女站在嫡姐身後,對薑映真露出了一個極淺的笑。
哪怕重生,再次見到玩伴水歸寧,薑映真的心中還是會泛出一陣惡寒。
捫心自問,薑映真從未對不起過水歸寧。
可是,水歸寧為何心狠手辣,竟與嫡姐一同坑害她?
*
自從薑映真是掌燈姑娘後,這幾日,何圓玉走路便會挺起胸膛,神采也明朗。
何父和何母揶揄,“閨女,是薑映真,又不是你,你反倒高興什麼?”
何圓玉替好友薑映真高興,她的聲音響亮,所有人都能聽得到。
“薑映真,你真的太厲害了,你是清河村最漂亮的姑娘。”
有薑映真這個朋友,何圓玉覺得很驕傲。
水歸寧也聽到了何圓玉的話。
她的麵色泛白,死死地盯著薑映真。
十四五歲的少女,眸中閃過一絲嫉妒。
那一日,她的票數,不及薑映真的零頭。
她究竟比薑映真差在哪裡?
清河村的人,眼睛都不好嗎?
薑映真和何圓玉不知在說什麼,小姑娘忽地一笑,很是漂亮。
水歸寧卻想起來,薑映真的及笄禮,快要到了。
水歸寧隻比薑映真大了兩個月。
她已經過了及笄。
清河村,向來不避諱談婚論嫁。
女兒家一過及笄,便要開始尋親。
隻是,水家一直未曾找到好人家。水家人對於水歸寧的終身大事,不敢有絲毫馬虎。
水歸寧的親事,遲遲未定。
可對薑映真來說,情況便不一樣了。
薑映真的大伯母,生性刻薄尖酸,對於撫養侄女,素來頗有怨言。無論對方合不合適,李秀雲肯定會儘早將她嫁出去,討得一筆豐厚禮金。
等薑映真嫁了人,便再也沒有如此風光的差事。
水歸寧眸中閃過一絲得意。
現在,她被薑映真壓一頭又算什麼呢。
一時的風光,猶如曇花一現,並不永久;而暫時的落寞,也代表不了什麼。
誰能笑到最後,才最厲害。
水歸寧,很期待薑映真的及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