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洛白仍記得自己死去的時候。

翻滾在空中，輕盈得像是一片被風卷起的羽毛。

朦朦朧朧間它似乎聽見有誰在哭喊，摻在尖利刺耳的汽笛聲裡像呼吸一樣不可辨聽。

是的，它。

餘洛白的前世是一隻貓，享年六個月。

說是前世其實也不準確，在被一輛飛馳而來的大卡車送走以後。它的靈魂就被勾上了雲端，安上了神位，捏就了人身，塞進了神明義務教育學院。連輪回之境的檻都沒見著。

某隻才被點化了靈智的小貓咪：喵喵喵？

據挑選它成神的大胡子學院長所言，餘洛白乃千古不遇七世大善人，本該世世為人儘享大富大貴。誰料轉世係統出了bug將他今生錯分為畜生道，七世福澤毀於一旦。

於是作為補償，再加上神界現在勞力缺乏，餘洛白光榮成為了一名合法神明。

在經過長達三年的義務教育，餘洛白最終以專業第一的好成績傲然畢業，並被分配到了有著“往生熔爐”之稱的神道司副本研究部任職。

而今天就是他持證上崗的第一天。

“青姐您好！我是今天來部門報道的新員工！我叫餘洛白！”餘洛白昂首挺胸聲音洪亮，小腰杆立得筆直。

坐在他對麵沙發上的美豔女人鼻尖動了動，如日輪一般的燙金色的豎瞳微微眯起：“貓咪？”

餘洛白端重嚴肅的表情露出了一絲破綻，他下意識的並緊大腿，以為是自己的尾巴又跑了出來。

由於沒有通過轉世係統洗掉這一世的畜生道烙印，他現在靈魂的本質還是隻小貓咪。雖然通過神力能保持住人身，但偶爾還是會不慎露出貓態，比如冒出耳朵或是尾巴。

“不用緊張，我是嗅出來的。而且我們部門裡所有的設計師也都是畜生道。”女人嘶嘶吐出一根細長分叉的鮮紅信子，神情冷漠，“不過你日後在部門之外走動還是要多注意，公司裡那群人身成神的家夥大多自視甚高，即便嘴上不說，但心底其實都看不起我們畜生得道。”

“還有。”她咽回紅信，森森然瞥了餘洛白一眼，“彆再青姐青姐的叫我，都把我喊老了，叫我竹葉青或者組長就好。”

“是！組長。”餘洛白忙不迭點頭。

“來之前有了解過神道司嗎？”

“有的！神道司，是新秩序下設立的三神司之一，主要負責處理凡人事務與把控凡間生態。”餘洛白大聲答道。

“說得不錯，但隨著近些年三司間的業務往來，如今神道司也不單隻對接凡界。”竹葉青點著頭補充說，“那對於我們副本研究部呢？又什麼了解？”

“神道司副本研究部是新秩序建立後的全新業務部門。通過設計生成各式各樣的裡世界副本，回收凡人靈魂質性，以提煉能源並緩解凡間人口擁擠問題，輔助冥獄司優化靈魂循環程式。”餘洛白調動準備好的知識。

“看來有認真去準備，態度可以。但工作和考試不同，很多概念和細節不是紙上能講清楚的。”竹葉青注視著餘洛白因緊張而繃緊的麵孔，渾身散發出迫人的氣場，“比如你知道什麼叫作回收靈魂質性嗎？”

餘洛白有些窘迫地搖了搖頭。

“其實也不難理解。”竹葉青橫起食指在自己泛著淡青色的細長脖頸上輕輕割過，“簡單來說呢，就是殺人。”

餘洛白悚然一驚，背在身後的雙手無聲地絞緊在一起。

“靈魂本身是絕對純粹的，而我們所需要回收的則是後天環境所賦予它的種種特質。比如性格、記憶、愛憎、喜怒哀樂等等。而這些附著沉澱在靈魂上的東西，就叫做質性。”竹葉青說著虛張開手，掌心悠悠浮上一縷渺白的雲霧。她手腕一抖，霧色立即開始變幻，赤橙黃綠如閃爍的霓虹燈。

但緊接著，所有的色彩在同一刻消失，就像被吸管在一瞬間而去，隻留下孤白的濃霧依舊搖曳。

“而為了提前將這些質性從靈魂上剝離下來，我們就需要為那些被選中的凡人們安排一場名正言順的死亡，例如一場由神明主裁的生死遊戲。”竹葉青握攏起手，霧縷漏過她的指縫徐徐逸散，“不過光聽我這麼說你應該也沒辦法完全理解。這樣吧，我帶你去直觀感受一下。”

她說著從酒紅色的沙發上站起，拍了拍餘洛白仍然僵硬的肩膀示意他跟過來。

她帶餘洛白去的是同樓層一個掛著【副本室】門牌的房間。這個房間大而空廣，牆麵和地麵都鋪滿了荷青色的雲紋瓷。房間的正中心立著一個四角方正蓋有透明鎖罩的柱台，正對門的牆上則開著一條豎直狹長的黑色裂縫，像立著一隻閉緊著的巨眼。

竹葉青將手按在鎖罩上，瑩藍色的如波光紋層層擴開，一聲接著一聲冰冷的低語在空蕩的房間裡響起，重重疊疊似古鐘跌宕。

餘洛白仔細聽了一段，這個聲音聽不出男女，語調也不帶絲毫感情，說的則是舊秩序祝禱時會用的古製式語，大概是‘認證成功’‘正在解除封印’之類的意思。

而與此同時，透明的鎖罩猶如氣泡般破碎，露出了僅有一個寬大掌印的台麵。

“這是操縱裡世界的【穿梭機】，一神一機綁定神位，它可以將你的設計稿傳輸入【多維之眼】，使【多維之眼】生成相對應的裡世界。”竹葉青一隻手指著牆上那個如眼縫般狹長的裂口，另一隻手摁在金色的手印上：“不過這次我將載入的是預設的教學世界，裡麵的一切都是用源神力生成的幻像，以觀摩學習為主。”

竹葉青話音剛落，那道名為【多維之眼】的黑色縫隙就如同一灘膿水般扭曲著淌開，直至延展成一個覆蓋了整麵高牆的黑洞。它同樣也是聯通表裡世界的通道。

餘洛白站在它麵前，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都要被這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吞沒。

“彆走神，然後注意腳下。”

竹葉青說著搭上餘洛白背脊，將他往前輕輕一推。

“歡迎來到副本——血色孤堡。”

突如其來的落墜感讓餘洛白兩腿一軟險些驚叫出聲，不過良好的三年神明義務教育素養讓他很快用神力穩定住了身形，浮立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半空中，耳朵正抵著暗金色的古堡穹頂。

耳朵……

他摸上自己探出頭發的貓耳，默默將它們摁了回去。

“嚇到了？”竹葉青注意到了身旁小貓咪小小的窘態，低聲說，“作為副本世界的掌控者，我們通常會選擇俯視角以縱覽全局。當然這不是絕對的，不同的設計師有著不同的觀測喜好。”

餘洛白點點頭，向下望去。

這是一座富麗而又十分古舊的巨大城堡，涼夜無月，隻有幾盞昏黃的壁燈在安靜地燃燒。

餘洛白他們懸立的地方是這座城堡的餐廳，紅褐色的實木長桌上鋪著雪白垂地的絲紡桌布，擺滿了用銀製餐具裝盛的“美味佳肴”。

比如用發餿的漿果與糖霜堆盤裝飾，裹滿了鮮紅色血漿的生腦仁;再比如攪拌入了頭發與內臟碎，和腥臭的海藻一起裝在高腳杯裡的燉菜;還有一隻被烹熟切開的煙熏手臂，蘸料是拌勻了芥末與蒜汁熬煮到黏爛的眼白。

通過源神力讀取了城堡場景信息的餘洛白捂著嘴忍不住乾嘔了起來。

“假的假的。”竹葉青司空見慣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慰道，“道具，都隻是道具。”

就在這時，走道裡傳來了沸沸揚揚的喧鬨響，很快有一個穿著深藍色拖地長裙的金發少女倉惶地奔逃進餐廳。她神色驚恐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回頭，緊隨在她身後追進來的有十幾個人，他們無不穿著考究的西裝或是晚禮服，但臉上的表情卻凶狠得像是吃人的豺狼。

“殺了她！殺了她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衝在最前頭的男子神色扭曲地高喊著，他的手上緊緊攥著一把銀亮的餐刀。

“戴上這個。”竹葉青遞給餘洛白一塊半圓鏡片。鏡片觸到眼眶就自動如化水般消融，隻在餘洛白右眼下留下一道銀色的半弧麵紋。而在餘洛白的視野裡，餐廳裡這群人就像被描邊了一樣，接二連三地亮起微光。

“亮著光的人就是參與這個副本世界的凡人，官方名稱是執行者，但我們內部習慣叫他們玩家。”竹葉青也給自己安上了鏡片，在一旁講解道，“他們身上的光芒則代表著他們靈魂質性的品階，由上到下依次是紅金紫藍白，對應階級分彆為SABCD。回收越高品階的靈魂也意味著取得越高的業績。”

餘洛白默默數著餐廳裡這些玩家亮光的顏色，絕大多數是白的，藍色的也有一兩個，再高階的則沒有。

“欸？”他這時才發現，眼下這個如小鹿般驚慌失措，正踉蹌著不斷後退的少女身上並沒有亮起任何的光芒。

“這是陷阱。”

竹葉青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

“誘捕式戰鬥人形愛麗絲，售價8000靈晶，擁有著極高的機體性能與搏鬥技巧，很適合這種環境密閉式的逃殺規則世界副本。”

那個手握餐刀的男人獰笑著向愛麗絲逼近。愛麗絲哭喊著倒退，嘴裡不住發出哀求，她跌跌撞撞地被逼到了牆角，後背緊緊貼著牆麵，哆嗦得像隻可憐的羊羔。

但下一秒，惡狼撕下了偽裝的羊皮。

愛麗絲像炮彈一般怒射而出，深藍色的狂風掀翻了長桌，菜肴與酒水乒乓揚灑了一地。男人最開始隻覺得半邊身子一涼，直到視線開始模糊搖晃，劇烈的疼痛翻湧而上，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被切開了。

隨著被分成兩半的男子一左一右栽倒在地，其他人紛紛驚恐地尖叫起來，他們爭先恐後地朝門跑去。但愛麗絲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餐廳的門前，她壓著濺滿鮮血的長裙，提起縫有鋒利刀片的銀色舞鞋，赤腳優雅地行了一禮。

餘洛白仰起頭，他已經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了。

“說說觀後感？”竹葉青與他並肩。

“組長，這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嗎？”餘洛白捏了下鼻子。雖然幻境裡沒有氣味，但他總覺得自己能聞見一股濃烈的腥風。

“很敏銳嘛，沒錯，這個幻像確實是基於一段比較有代表性的副本記錄生成的。”

“那……”餘洛白偷眼看了看腳下，唇角微微抽搐了下，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覺得害怕嗎？或者覺得殘忍？還是兩者都有？”竹葉青偏過頭凝望著他。

“唔…”餘洛白咽了咽口水。

“你來之前應該有聽說過吧，我們神道司副本研究部的那個彆稱。”

【往生熔爐】

餘洛白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我們部門會被叫作熔爐的原因。”竹葉青看著腳下，那裡金色長發的少女已經結束了她的戰鬥，正在用手指作刀，慢條斯理地享用著晚餐。

“我們編織噩夢，製造恐懼，屠戮生靈，洗滌靈魂。”她忽然抬起頭，眼裡金燦燦的，盛著仿若烈火的光芒，“在舊秩序還未被重構之前，我們其實還有著另一個更為人類所熟知的名字——”

“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