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陳國往年冬天很少下雨,就連雨水都少見,最多不過飄上兩日白糖似的細雪,悄悄地落在地上,不過一夜便化作葉尖上晶瑩的露水一般。
今年卻是遇上了數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雪虐風饕,無止無休,又幾場冰雨降下來,冰涼的空氣猛烈地撞進骨子裡,撕咬著,啃噬著陳靜姝內心所剩不多的希望。
往年陳靜姝與父王母後過了元宵後都會去南邊舅舅家過上一個月,那裡三月正是風景秀麗的好時候。可今年剛過了年初二,她母後就催著她趕緊去,派人收拾了好些東西裝了滿滿三輛馬車,將她送上車時又再叮囑讓多玩些時日,不用著急回去。
可半月前她剛剛到南方邊境舅舅家,王都傳來的噩耗卻幾乎同時到達。
北方的術靖國舉兵入侵。
三十萬鐵騎突破禹陳北方邊境仿佛入無人之地般輕鬆,不過兩日已拿下近十座城池,兵力損耗甚至可以忽略不談,眼見著就要直搗禹陳王都。禹陳國君匆忙調集了三十萬軍隊北上抵禦,幾次潰敗下來,近日終於是打了兩次勝仗。
陳靜姝的舅舅也派了五萬精兵趕回去護衛王都,可她總是覺得心中慌得厲害,等不及與大軍同行,也顧不得自己的安危,搶了快馬就跑,將眾人全都甩在身後,瘋魔了一般地日夜兼程趕了回來。
如今臨近王都外郊,她卻漸漸放慢了腳步。
身旁過去的二三百人走得零零散散,隊伍拖得很長,或是用布兜將未學步的孩童掛在身前,肩上一副扁擔挑著破鍋爛被;或是拖著□□輪板車,薄薄一層稻草下頭蓋著柴火般的老人,都是沉默著趕路。
這一路上她遇到的難民並不少,或是災年收成不好南逃混口飯吃或是怕戰火波及早早的就跑了,可旁邊這群人顯然是從王都來的......
陳靜姝心頭一顫,不敢再想。
她勒著馬韁,讓馬慢慢地走著。她深吸一口氣想靜下心來,寒氣入喉卻讓她不住地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得身子佝僂著,幾乎要伏在馬背上,嗓子中也一股鹹腥味湧了上來。
“沒事吧?”慢她兩步的表哥鄭謹一跟了上來,替她拍拍背又將懷中捂的水袋遞過去。
“沒事。”陳靜姝接過水袋,忍著咳嗽聲音嘶啞道,“你找他們打聽下,問問王都現在怎麼樣了。”
她趕路急上了頭,一路上除了鄭謹一強製讓她吃飯睡覺的時間,幾乎都在快馬揚鞭,也顧不得給後頭的隊伍留些標記,留在王都打探消息的人也摸不準他們的位置傳不了信息,因而他們隻能隔三岔五地找些難民問問現下情況。
鄭謹一點點頭,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走過去。
“娘親,我好餓呀!”人群最後頭忽然響起一個小女孩天真的聲音,在這支默默低頭前行的沉寂隊伍裡格外突兀。
鄭謹一向聲音那邊走去,隻見個瘦削憔悴的農婦推著個破爛木頭的板車,車上胡亂墊著稻草和爛布爛衣服,小女孩被塞在好幾個籮筐布袋的夾縫裡避著寒風。農婦身上的爛皮襖看著格外眼熟,樣式麵料都像是兵營裡的,鄭謹一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又發現這群難民身上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一兩件這般突兀的衣服。
“這位姐姐可是從王都那邊過來的? 可知道如今城裡是個什麼光景嗎?”他拱拱手,從行囊中取出兩個乾饃饃遞給母女倆。
農婦怯怯地看了眼這個衣著華貴又騎著高頭大馬的健壯公子哥兒,慌亂地按下女兒伸出去的手,又從籮筐裡扯了件衣服將孩子的頭罩著,佝僂的身子彎的更加厲害,隻顧著費力推車並不敢說話。
“昨天就打起來了,慘得很啊,說是自家人打自家人呢,還好那些大人們沒人瞧得上我們外郊的乞丐窩。”母女旁邊一個扶著板車的臟臭跛腿漢子倒是很膽大,嘿嘿笑了兩聲地將饃饃搶了過去,“聽說裡頭國君和王後早早就被抓起來了,沒準兒都......”
“閉嘴!”鄭謹一打斷他的話,壓著怒意低吼。
“我聽得見。”陳靜姝離著幾人不過十幾步遠,垂著眼簾,聲音沉沉的。
“逃吧,不要回去了!”
難民人群裡一個白發老頭兀地喊了一聲,他走在隊伍的外側,或許是其中的領頭人,喊得很大聲,依舊是朝著他們要去的方向走著,並沒有停留一步。他這句話是和陳靜姝二人說的,也是和這些僥幸逃離的平民們說的。
陳靜姝沒有回答,鄭謹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二人隻是無言地驅著馬慢慢前進。
臨近黃昏他們終於是快到城門口,如今既然已經知道王都淪陷,他們總是要低調些,找了隱蔽的地方將馬匹拴上,又換了身外衣徒步走過去。
陳靜姝遠遠就看見城牆下有數十座小山。再走近數十步,她才發現這些小山竟都是屍山。
連日大雪,天寒地凍,挖不了這麼多大坑掩埋,凍死了的平民和戰死的士兵都被隨意丟在了王都城外的荒地上疊堆在一起。平民死前已是食不果腹,本就沒什麼禦寒冬衣,士兵身上原本也沒兩件像樣的盔甲,這會兒也被扒得精光,隻有不停飄落的雪花蓋了一層又一層,不論生前是何身份,這會兒都凍作了一整塊。
陳靜姝麻木地抬頭向上看去,那城牆上,禹陳國國君和王後與一眾宗室的首級按序一排懸掛著,雪花落在上麵,似是白了頭。
怎麼會……怎麼會......
她遙遙地望著那些親眷們,嘴裡自顧自念叨著,目光呆滯,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陳靜姝原本也想過,禹陳國的這次劫難若是挺不過去,他們一家人最後也是要死在一起的,可當她親眼看見這般場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兩個人先一步走得這般屈辱時,她隻覺得胸口被猛然撕開,心臟被尖刀劃亂攪碎,頭也仿佛要裂開般痛苦。
陳靜姝慌亂地向父王母後跑去,卻被腳下融冰和石塊狠狠地絆倒,及膝蓋深的積雪幾乎一下就將她整個吞沒了,她甩脫鄭謹一攙扶的手,自己掙紮著站起來,可跌跌撞撞不過三五步又狼狽地摔了一跤。
她就這麼蜷縮在雪地裡無聲地哭喊著。
這次她真的再也走不動了。
家已經沒有了,她就算趕得再急,還能回到哪裡去呢?
刺骨的寒意與絕望從四麵八方一擁而上,將她拖入了無儘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