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晟京已經漸起涼風。
虞晚喬剛掀開轎簾就被凍得一哆嗦,忍不住聳了聳肩。自打幼時大病一場後,她便格外怕冷,尤其是秋冬時分,總要比旁人穿得厚一些。今日出門時分明還挺暖和的,誰知這會日頭被遮住了,便一下又冷了起來。
“竹月,王妃的披風呢?”
素影一邊攙扶著虞晚喬下馬車,一邊問身旁的竹月。
竹月這才反應過來,懊惱道:“今日走得急,忘記拿了。是竹月辦事不力,還請王妃責罰!”
虞晚喬緩緩道:“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一會到屋裡就暖和了。”言罷,邁開步子就往墨韻軒裡走去。
墨韻軒是賣文房用具的一間鋪子,在京中頗負盛名,高門名士皆來此購置筆墨紙硯,或是在此代售書畫。這墨韻軒的東家也是個文人雅士,喜好收集古籍和書畫,所以開了這間鋪子,借此地結交高門名士。
此時正值午後,鋪子裡沒什麼人,隻有幾個白麵書生坐在角落裡交談。一個夥計見虞晚喬衣著華貴,便趕忙迎上來為她引導介紹,給她挑的都是又貴又華麗的。虞晚喬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讓他退下,自己在鋪子裡閒逛。
這晟京的物價要比江南高得多,縱然她現在是個不差錢的王妃,那也不能來當這冤大頭。
虞晚喬轉了一圈,最終在一個書桌前停下。那桌案上擺著幾本古籍,其中就有一本《通易論》。她正要伸手去拿,就看到身旁有一雙手插了進來,也要去拿那本書。她把手收回,那人也和她同時收回手。
抬眼一看,竟是裴度。
裴度往後退了兩步,拱手作揖:“在下見過晉王妃。”
虞晚喬頷首回禮:“原來是裴公子。”
裴度看了眼桌案上的書,開口問道:“王妃也喜歡阮步兵的詩文嗎?”
虞晚喬回道:“倒也不是,是我二哥喜歡。他常說他最仰慕之人便是阮步兵,曠達不羈,不拘禮俗,淡泊名利。雖避世隱居,卻不失濟世之心,是真名士自風流。聽聞這本《通易論》早年因戰亂遺失,如今還能看到實屬有緣,便想著買來給我二哥。”
“巧了,在下也正打算買來送給世明兄。”裴度嘴角微微上揚,“左右都是送給世明兄,誰送都一樣。君子有成人之美,這書便讓給王妃吧。”
裴度拿起那本《通易論》遞了過來,虞晚喬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下了:“那就多謝裴公子了。其實關於裴公子,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關於在下?不知王妃好奇的是何事?”裴度有些詫異。
虞晚喬問道:“裴公子才學出眾,為何卻一直沒有入仕?河東裴氏門楣顯赫,想要謀個一官半職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聽了這話,裴度眼眸低垂,露出一抹苦笑:“可正是因為家族顯赫,才不能自由自在。一旦入仕,難免......難免要以家族利益為先。”
虞晚喬不解道:“在朝為官,難道不是要忠於陛下,凡事以天下百姓為先嗎?”這話剛一出口,她立刻便意識到自己太過天真了。
如今黨爭愈演愈烈,便是元祐帝也隻是儘量讓他們互相製衡,並沒有在明麵上顯露自己的心思,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中意那哪位皇子。而河東裴氏出了個賢妃,是梁王的母族,自然是支持梁王的。不出意外的話,裴度會是裴氏下一代家主,倘若他入朝為官,那勢必是要事事以裴家的利益和前途為先。
虞晚喬雖然與他沒打過什麼交道,但他既然能和她二哥成為知己至交,必是性情相投,想來也是極為仰慕阮步兵的。
想到這裡,虞晚喬對裴度的脾性也大致摸清了,她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語句,方才開口道:“阮步兵的詩文雖好,但我總覺得太過悲憤哀怨,隱晦曲折。倘若一味謹慎避禍,那又如何實現濟世的抱負?縱然世事不儘如人意,也該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奮力一搏,隻有站在高處,才能看到更好的風景,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她雖不知上輩子裴度的結局如何,但她總覺得,這般經世之才若是為了避開黨爭而一直避世不出,反而讓那些隻顧爭權奪利之人主掌朝堂,那豈不是大晟的損失?
見裴度直愣愣地看著自己,虞晚喬連忙又接上自己的話茬:“我這人沒什麼見識,隨口胡說的,還請裴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裴度回過神來,連連作揖:“不,王妃說得極為在理,是在下目光短淺了。”
虞晚喬擺擺手,解釋道:“我方才說的是阮步兵,裴公子可千萬彆誤解我的意思。”
裴度被她給逗笑了,點頭應道:“在下明白。”
虞晚喬覺得這個話題還是就此揭過的好,便換了個話茬:“過幾日我要和殿下一道回江南,今日來便是打算買些紙筆帶回去給我父兄的。隻是我才疏學淺,對這些東西也不甚講究,這一時半會也不知該挑些什麼。今日既然有緣相遇,還想煩勞裴公子給我推薦一下。”
“王妃過謙了,虞氏乃書香世家,王妃更是才貌雙全,如何需要在下......”裴度正要推辭,見虞晚喬一臉懇切,隻得應道,“那在下便不推辭了。墨韻軒最出名的便是剡溪藤紙,勻細光滑,潔白如玉,還不留墨,一向是晟京名士的文房必備。”
在裴度的推薦下,虞晚喬總算備齊了要帶給父兄的禮物,至於給母親的綾羅綢緞,她也早已備好。
昨夜陸景亭回來時就說杜朗的案子他已經接下,隻待這幾日禦史台的事務辦完,便能以賀壽的名義隨她一同去江南了。想來此刻,陸景亭正忙著翻閱卷宗。這是個上位的大好機會,他不會輕易放過。
虞晚喬正想著,一轉頭便看到陸景亭從墨韻軒的二層閣樓走了下來。
“阿喬,你怎麼也來了?”陸景亭見到虞晚喬後,連下樓的腳步的快了不少,一過來便將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虞晚喬溫婉一笑:“不是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嗎,妾身打算買些東西送給我爹和兩位兄長。”
陸景亭回道:“看來本王和阿喬想到一處了。本想著悄悄買的,沒想到竟碰上了。”
一旁的裴度朝著陸景亭行了個禮:“見過晉王殿下。”
陸景亭點頭回應,然後又故作好奇地問道:“你們居然認識?”
“之前在崔家的賞荷宴見過一麵。”虞晚喬解釋道,“妾身初來京城,這墨韻軒也是頭一回來。今日正好碰到裴公子,便想著讓裴公子幫忙介紹一下。”
虞晚喬本以為陸景亭會找裴度的麻煩,沒想到陸景亭隻是淺淺一笑,對她說道:“那你可真是找對人了。晟京的名門子弟中,本王最欣賞的便是他。”
裴度惶恐道:“晉王殿下謬讚了。”
就在此時,虞晚喬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陸景亭關切地問道:“阿喬,你沒事吧?”
虞晚喬搖搖頭:“沒事。”
陸景亭拉過她的手,一陣冰涼的觸感傳到他的掌心。他微微皺眉,問道:“你的手怎麼這麼冰?”不等虞晚喬回話,他又道,“你在這等著,本王去去就回。”
說完,他鬆開手,匆匆地朝外麵走去。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手上還拿著一件淺藍色披風。虞晚喬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披風,再一抬眼,就看到陸景亭站在她眼前,低頭為她係好繩帶,嘴上還在絮絮叨叨:
“晟京不比金陵,入秋早,變化大。平日本王不在府上,你自己要多注意點。”
虞晚喬竟然有了片刻的感動,但轉念一想,這不過是陸景亭在外人麵前所營造的假象。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陸景亭,他這人,怎麼可能有真心。
“時候不早了,本王就先帶阿喬回去了。”陸景亭向裴度告彆後,牽著虞晚喬上了馬車。
裴度目送二人離開,眼底驀地升起一股化不開的哀傷。
用過晚膳後,陸景亭回到鬆風齋,往椅子上一坐,開口就問楚陽:“之前讓你查的事,可有結果了?”
楚陽回道:“屬下查到,裴度早在三年前去江南遊曆時就見過王妃。裴度和虞家二公子交情不淺,先前在金陵時就在虞家小住過幾日,離開江南後還一直保持聯係,這些年一直都有書信往來。”
陸景亭微微皺起眉頭,“難道虞家做了兩手準備,一邊把女兒嫁給本王,一邊又和裴家保持聯係,打算在三皇兄那也下注。”
楚陽小心翼翼地回道:“應該不至於吧?或許裴度和虞世明真的隻是誌趣相投?”
陸景亭輕揉眉心,說道:“此事不可大意。看來這回下江南,得把裴度一並帶上。”
“帶上裴度?”楚陽疑惑道,“這是為何?他可是裴家的,是梁王那邊的。”
陸景亭解釋道:“裴度若是真想為三皇兄效力,也不至於到今天都還沒有個一官半職。想來他是不想受家族約束,也不認為三皇兄是值得他效忠的明主。倘若此番他能一起下江南,親曆這樁案子,或許能讓他看清現實,投入本王麾下。隻要裴度站在本王這邊,拿捏裴家就是遲早的事。”
這話聽得楚陽頻頻點頭,但還是有些擔心地問道:“可萬一裴度不願意摻和這件事呢?他不是一向明哲保身,不涉朝政的嗎?”
陸景亭輕笑一聲,信心十足地說道:“有虞晚喬在,不愁他不上鉤。”
今日他在墨韻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裴度看虞晚喬的眼神,實在算不上清白。一麵刻意地保持距離,一麵卻小心翼翼地靠近,倒是十分符合他的性子,表麵上看是極其守禮的謙謙君子,心底裡卻有著離經叛道的想法。
隻是這話,倒叫楚陽聽得更迷糊了:“可王妃和他相談甚歡,萬一......”
“怎麼,難道本王還怕他搶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