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紛飛。
還有十日就要到新年了,皇城裡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大臣們忙於政事,都想早點把活乾完,好回家過年;侍衛們加強了巡防,防止有人擾亂皇城秩序;宮女們則忙著給各宮娘娘添衣加炭,免得讓主子們被這寒氣凍到了。
而坤寧宮內,卻是一片蕭索淒清。
門口站了兩個如石獅般莊嚴肅穆的帶刀侍衛,不許任何人靠近;一個小太監提著食盒穩步走來,在門外放下就走;院子裡冷冷清清,連個灑掃的下人都沒有,隻有屋子裡有兩個宮女在做事。
“眼下年關將至,處處都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的,就咱們這兒什麼都沒有。還坤寧宮呢,我看跟冷宮也沒什麼區彆。”竹月將剛折下的紅梅插入瓶中,嘴裡還嘟囔個不停,“咱們家小姐當這皇後娘娘,也當得太憋屈了。”
“竹月,不可胡言。”素影低聲喝止住她。
這裡再怎麼沒人管,那也是在皇宮裡,和皇帝的起居所離得不遠,每日來來往往的,保不齊隔牆有耳。
不過竹月的話,可是一點也沒錯。
誰家皇後會過這種日子,這坤寧宮不是冷宮,卻勝似冷宮。
“咳咳”
屋內的暖帳中傳來幾聲低咳,竹月和素影連忙趕過去。隻見虞晚喬裹著被子坐在床上,臉色發白,身子抖個不停。
素影低頭一看,火盆裡的炭火都已經燃儘,便開口問道:“娘娘,這炭火都燒儘了,您怎麼也沒和我們說一聲,我們也好給您續上。”
虞晚喬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低聲道:“哪還有炭火啊,內務府就發了那一小筐,沒兩日就用完了。你們也彆忙活了,趁著這盆炭還有些餘溫,一起烤烤吧。”
自打被陸景亭禁足在坤寧宮後,她的心就徹底死了。
她的丈夫,大晟的皇帝,下令將她禁足在坤寧宮中,不許任何人進來探視,就連每日送吃食和日用品的宮人,也隻能將東西放在宮門外。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五日前。
那時她問陸景亭,若是不愛她,為何不能放她離開?若是心中恨她,為何不直接將她送入冷宮?
陸景亭告訴她:“朕答應過你,要讓你做大晟的皇後,朕絕不食言。”
這話在虞晚喬聽來簡直是可笑之極。
好一個絕不食言。
那他怎麼就不記得,成親時曾對著她爹娘和兄長許諾,此生會愛她護她,讓她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彼時的山盟海誓,在登基後就全都忘了。不僅對她日漸冷淡,還從宮外接回了一個私生子,想來不需多少時日便能立為太子了。
至於那孩子的母親,大約會母憑子貴,封個妃位吧。左右她這皇後也無半點實權在手,封什麼位份還不就是陸景亭一句話的事。
若隻是變心就罷了,反正虞晚喬當皇後時就做好了心裡準備,也明白陸景亭不可能如從前般獨寵她一人。可陸景亭竟然還聽信讒言,以結黨營私的罪名將她的父兄都打入天牢,還把她軟禁在了坤寧宮。
彆的虞晚喬都可以不在乎,可這事關她父兄的性命,事關虞氏的興衰存亡,她如何能作壁上觀?
“陛下,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我爹和我兩位兄長是什麼樣的人,您難道不知道嗎?還請陛下徹查此事,還我父兄清白!”
虞晚喬緊緊抓住陸景亭的衣袖,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苦苦哀求。
可陸景亭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沉聲回道:“此事朕自會派人去查,你就安心地在這坤寧宮當好你的皇後吧。”
說罷,用力抽出衣袖,頭也不回地起身離開。
“回崇華殿。”
看著陸景亭決絕的背影,虞晚喬徹底絕望了。
現下這整個皇宮裡,除了她的兩個貼身婢女,還有誰會把她當皇後娘娘?
“叮鈴”一聲,屋後傳來鈴鐺晃動的聲音,將虞晚喬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立時站起身,連披風也沒顧上拿,就這麼跑出屋子。
素影拿起一件狐裘披風跟了上去,邊跑邊喊:“娘娘,您慢點,彆凍著了!”
虞晚喬卻是越跑越快,生怕晚一步就錯過了。她繞到屋後的一片小樹林前,果真看到草叢裡放著一筐銀骨炭,牆邊的小洞口閃過一片衣角。
“恩人留步!”眼見那人又要放下就走,虞晚喬連忙出聲叫住他。
聽到這一聲叫喚,那人的腳步才在洞口外停了下來。虞晚喬趴下身子,試圖從洞口看出去,卻隻能看到一雙官靴和一片黑色的衣角。
虞晚喬對他說道:“感謝恩人這些時日的暗中照顧,敢問恩人尊姓大名,這份恩情,本宮來世必將報答。”
牆外一片寂靜。若非虞晚喬還能看到那雙靴子,她定會覺得人已經走了。
看來,那人還是不肯開口說話。
她被軟禁在坤寧宮這半個月,恰好是寒冬時節。她自幼在江南長大,遭不住這北方的烈烈寒風,一到冬日便渾身發抖,凍得耳鼻通紅,屋內要一直燒著炭火才能好受些。可偏偏內務府這幫人見她失了聖寵,便連給她的炭火都是最差的,還不足份,沒兩日就燒完了。
好在這種情況沒持續幾日,她就發現屋子後的這片院牆有一處破洞,每隔幾日就會有一筐銀骨炭出現在洞口,隻是時間不定,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午後,有時是深夜。她曾在這洞口蹲守過幾日,也就碰上過三四回,後來她才想到在洞口係上鈴鐺的辦法,隻要他一放東西進來,她就能聽到鈴鐺響。
隻是那送炭火的神秘人一直不肯開口說話,她也不知此人是何身份。
反正不會是陸景亭那個負心漢就對了。
“恩人既然不願告知姓名,那本宮也不會勉強。”
虞晚喬早已習慣這種自說自話的情景了,難得碰上他在外麵聽,索性就多說幾句:“恩人日後,還是不要再送炭過來了。這銀骨炭是稀罕物,若是少了很快便會讓人發現。陛下嚴令,不讓任何人靠近坤寧宮,此事若讓他知道了,恩人怕是難逃罪責。他那個人,最是心狠手辣,恩人還是小心為妙。”
說完這段話後,那人在外麵又靜靜地站了片刻,確認她沒有彆的話要說了,才轉身離開。
竹月抱起那框銀骨炭,嘴裡念念有詞:“這銀骨炭已經送了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這位好心人究竟是誰。”
素影接話道:“咱們娘娘宅心仁厚,一向與人為善,許是哪個被娘娘幫助過的好心人,不忍見咱們娘娘陷入這般落魄境地,便暗中送炭報恩。”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縱使虞晚喬從未苛待過宮中的任何一個人,可一旦失勢,那便是牆倒眾人推,人人都在落井下石。
這般形勢之下,竟還有一人願意暗中幫她,實在是讓她意外,卻也讓她感到心暖。
隻可惜不知此人是誰,就算下輩子想報恩也報不成。
在屋外待了一會,總算讓身子暖了起來。隻是頭頂的陽光刺眼得讓虞晚喬睜不開眼睛,讓她不得不躲回屋簷下。
“滴”“嗒”“滴”“嗒”
虞晚喬轉頭看向屋內滴水計時的刻漏。
已經午時三刻了。
“竹月,你去外麵看看午膳送來了沒,若是冷了就拿到小廚房熱一下。”虞晚喬回頭吩咐道,“素影,你去庫房找找看我去年常披的那條毯子,床上那條一會可以拿出去曬曬。”
“是。”竹月和素影齊聲應下,各自忙活去了。
待二人離開後,虞晚喬轉身進入屋內,將門從裡鎖上。再從櫃子裡取出一條白綾,穿過房梁打了個結,而後站在椅子上,踮起腳,掛了上去。
原來,她昨日在院牆邊等神秘人送炭時,便聽到路過的宮女在低聲議論,說陸景亭已經下令,要將虞晚喬父兄三人斬首示眾,時間便是今日的午時三刻。
虞晚喬心中清楚,她爹和她兩個哥哥絕不可能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更不可能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大約是陸景亭被奸佞小人所蠱惑,將她父兄屈打成招。又或者,他本就是個冷血無情之人,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和權勢,便將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人都給鏟除掉,永絕後患。
都說秋後問斬,如今已經入冬,馬上就要正旦了,陸景亭卻偏偏挑在這個時候下手,看來是真的一天也等不了,就怕夜長夢多。
虧得當初她爹帶著江南士族扶他上位,大哥隨他一路勤王,二哥為他舌戰百官,到頭來卻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她的一片真心錯付,不僅將自己的後半輩子葬送在這深宮,還為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
也罷,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她雙腳一蹬,腳下的木凳哐當倒地,窒息的感覺慢慢湧了上來,大腦漸漸空白。
都說人在死前,腦海中會將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都走馬觀花地過上一遍。虞晚喬看到了兒時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看到了她和陸景亭初遇時的驚鴻一麵、看到他們婚後琴瑟和鳴的甜蜜日常、也看到他負心薄幸將她拋棄的畫麵、還看到父兄入獄前望向她的最後一眼,她拚了命地往前衝,卻被陸景亭的羽林軍給攔了下來。
最後一幕,是陸景亭逆光而來,穿著一身喜服站在虞府前,從她父兄手中接過她,扶著她上了花轎。
“嶽父嶽母,大哥二哥,請你們放心,本王此生定不負阿喬。”
臨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幕竟然是她和陸景亭的大婚之日,真是晦氣。
“娘娘,娘娘您開門呀!”
竹月去門口取了午膳進來,卻發現大殿的門被鎖了。起初她還隻當虞晚喬在裡麵忙活什麼事,後來叫喊了幾聲沒人應答,這才察覺到可能出事了,連忙喊來素影:“怎麼辦啊,這門打不開,也不知道娘娘在裡麵怎麼樣了!”
想到虞晚喬方才和神秘人說的“來世再報”“日後不要再送過來了”之類的話,素影隱約猜到她要輕生,心中暗叫不好,連忙推開宮門去找門口的那兩個帶刀侍衛,焦急地對他們說道:“二位大人,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她將自己鎖在屋內,隻怕是要出大事了!”
那兩個侍衛本還半信半疑,擔心是她們在耍什麼花招,直到發現屋內的確沒有動靜時,才強行將門破開。
然後就看到虞晚喬……懸梁自儘了。
氣息已絕,沒有半點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