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樓異常熱鬨,學生們似乎要把積蓄的情緒在這短短的十分鐘發泄完——“媽的,那個死煙鬼不讓我睡覺,還讓我站起來······”
陸禹從梁勝才的辦公室出來,外麵的聲浪滾滾,卻未能淹沒她腦海的聲音——“你好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進這個班,我敢保證,你在5班受到的關注遠遠超過1班,另外,1班是理科班,隻有兩個特殊的文科生,沒有辦法在班裡授課,除了語數英,其他都得走班。要從六樓下去,跨過操場,走到高三教學樓,非常麻煩。”梁勝才頓了頓,“所以,我希望你好好考慮。”
陸禹手背在在身後,頭低低的,輕輕地說一聲:“嗯。”
“那你回教室好好想吧,下一節晚修就要開始了。”梁勝才拿起了水杯喝了口茶,茶葉順著水流流進他的嘴巴裡,又迅速被他嫌棄的吐了出來,眉頭緊鎖。
看來是下了逐客令了,他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了。
“好,校長再見。”陸禹還裝模作樣地彎彎了腰。
當陸禹轉身走出了這道門,再把這門輕輕關上時,她幾乎要吐出來。
惡心。
陸禹心裡如明鏡似的。那校長雖然字字不提拒絕,但字字句句就是想傳達出一個意思——你彆來了,這個班不是你配得上的。
你不行。
你又知道我不行?死光頭?
梁勝才的頭像有石油的沙漠——又旱又油。
好勝心極強的陸禹最痛恨彆人瞧不起她,梁勝才剛才的一番話就像一個臭惡的中年男人對美妝博主說,“小妹妹,你的妝不行啊。”
可能身體裡留著她母親鄭虹女士的血液。
鄭虹女士想得到就做得到的衝勁以及永不言敗的精神,並沒有被陸禹父親陸定遠相對溫和的性子稀釋多少,幾乎給陸禹複製了90%。
所以陸禹體內的氣多得感覺她要靠放屁來泄氣了。
陸禹板著個臉,拳頭微微握著,一邊躲閃著橫衝直撞的陌生同學,一邊加快腳步向自己班走去。
梁勝才狗眼看人低的臭臉固然可憎,但不可否認,他說的有道理。
但另一方麵,這個機會是爸媽在外邊四處奔走才得來的。不僅要錢財還要人力,還有低聲下氣地拍馬屁,點頭哈腰的奉承。
陸禹不敢想,要麵子的陸定遠,和脾氣火爆的鄭虹是如何收斂起自己的鋒芒,將自己的尊嚴擱置,來為自己爭取這個入門券。
她不能這麼自私。
想著想著,她回到了班級門口。
上課鈴也響了。
她隻能坐在位置上,仿佛一個小孩麵對房間的一片狼藉,為了不讓客人發現隻能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手忙腳亂的裝進櫃子,笑臉盈盈的表麵之下卻是兵荒馬亂的內心——她不知道怎麼辦。
旁邊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一個哪怕聽聽她的苦惱然後說一句廢話:“主要看你啦!”的人都沒有。
沒辦法。
她從草稿紙上胡亂的撕下一頁,背後還是滿滿的的不等式的計算。
她寫了個大標題“進入一班”,接著是兩個並排的小標題,“好處”,“壞處”,並在這兩個標題之間劃開一條長長的線,然後寫上小序號,最後像做簡答題一樣的寫。
隻是這道題,沒有正確答案。
但她還是答得很認真,一筆一畫,有一說一,冷靜客觀。
“噠噠。”一隻布滿老繭的手闖進陸禹的視線,敲了敲她的課桌,“你出來一下。”
是她的班主任,叫馬理,她們私底下都叫他“阿媽”,因為特愛囉哩囉嗦,一個頭發禿的像河童的中年男人,天天穿著同樣的白色短袖襯衫和黑色西裝褲,以及一雙黑色皮鞋,渾身上下除了黑白沒彆的色彩,看的無趣的很。
陸禹放下手中的筆,乖乖的跟在他身後走出班門。
走時陸禹拿餘光撇了一眼周遭的同學,沒人抬頭,沒人說話,沒人關心,沒人好奇。
“也是,誰認識你。”陸禹心裡自嘲道,這裡是蓮城實驗,不是菉城一中。
阿媽帶著陸禹走到無人且安靜的樓梯間,這裡裝的是聲控燈。
“我開門見山吧。”阿媽一改之前的囉哩囉嗦,直奔主題,“我就問你一句,到底是想留在這個班還是去1班?”
“我的建議是,你還是繼續留在我們班,比較好。我也看過你之前的成績了,在菉城一中那一屆文科,沒掉出前十。雖說一班除了兩個曆史方向的學生其他都是物理方向的,你可能在想,我這個曆史方向的,沒必要和那群選物理的比語數英。我學好自己就好了。對吧。”
陸禹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但是,你們既然在一個班了,這些成績自然是在一張單子上排著的。他們什麼水平,一個個都是能去人浙複交的熱門專業的,是為衝清北才選擇再來一年。你成績雖不錯,但跟他們比,也真是差遠了。”
差遠了。
陸禹拳頭又握緊起來了。
“你這次高考發揮失常,你看到平時跟你一樣水平的,甚至一直不如你的考得比你更好。這樣被壓一頭的滋味不好受吧。”
陸禹的拳頭鬆了一點。
真的不好受。
“我做那麼多年班主任,見過太多你這樣的學生了。站山頂太久,被風吹到山腳的時候整個人隻剩崩潰了。”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你穿慣了一千塊錢的耐克,還會想穿回三百塊的匹克嗎?”
“你在前麵那麼久,能確保天天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後邊的時候還保持良好的心態,不崩潰嗎?”
“你想好啊,心態崩了,這一年可就浪費了。”
“阿媽”說完了。
聲控燈也應景似地暗掉了。
像演話劇一樣。
他兩像是浸在墨汁裡邊。
“老師”,燈亮起來,打在陸禹的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是她的披風。
“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
“您放心,我不會讓這一年浪費的。”
誰都彆想擋我,我自己也不行。
“你今晚給個電話給爸媽,一家人討論討論,畢竟不是小事。爭取這兩天給我答案。”
“好。”
“沒什麼問題就回去學習吧。”
“謝謝老師。”陸禹笑了笑,然後迅速轉身,微微上揚的嘴角瞬間收回,裝多一秒都嫌累。他媽的,她來這裡複讀的,不是來這裡陪這群老光頭演甄嬛傳的。
她的性子本來在甄嬛傳對應的是夏冬春這個角色,第一集就死。現在看來,能多活幾集了。
雖然“阿媽”剛才的這番說辭有為了打消她去一班的念頭而添油加醋的嫌疑,但不阻礙他說的在理。”
他說出了導致陸禹猶豫的最大原因——沒法平衡心理落差,心態不穩定。
然後,又浪費一年。
這是她最害怕的結果。
此刻,她的心中似乎已經有一個答案了,但還是欠點火候。
蓮城實驗學校不給帶手機,所以學生隻能通過學校的座機跟外界聯係,因此,座機是學生與外麵的世界的唯一的橋梁,格外的搶手。拚的就是速度。在這種事情前,什麼海誓山盟什麼兄弟義氣,什麼姐妹情深,六親不認,佛擋殺佛。
五班在四樓,在地理位置上就吃了虧。陸禹隻能乖乖的在一個女生的後邊等,默默祈禱她彆那麼多話。
“媽!你知道嗎!”那女生異常激動。但陸禹極其不耐煩,心想,你媽知道個屁啊。
“咱班來了三個高補的文科生來聽曆史課,其中一個是叫蔣潯,以前是江城一中的,老厲害啦!今天的曆史小測,全班選擇題就他一個人全對了!······”陸禹:沒見過世麵的小屁孩。
“老蔣!”毛衛平張開他那寬大的雙手,一把搭在蔣潯的肩膀上,“你太牛了吧,那堆曆史選擇題那麼惡心,你怎麼做全對的!”
“蒙著眼睛選的唄。”蔣潯聳聳肩,“他瞎出題你就瞎答唄。”
“嘖嘖嘖嘖,你是沒看到那群小姑娘激動的樣子,全成你粉絲了。還有老許那雙愛意似爆漿般的眼睛,似乎要焊在你的身上。”毛衛平恨不得把那眼神演出來給蔣潯這個瞎子看看。
“這福份我消受不起哈。下次你直接撲倒我,然後你龐大的身軀就會接受所有愛意的子彈。”蔣潯壞壞地說。
他們兩個邊東扯西拉邊從教學樓的六樓往下走,邊商量著要去碰碰運氣看有沒有電話給家人報個平安,說自己在這個鬼地方過的還算體麵。
陸禹一邊聽著她前麵的女生交儘腦汁地想用儘這世間最美好的詞語賦予那個叫蔣潯的文科天才,一邊頻頻抬手腕看著時間。她從一開始的急不可耐到現在的認命般地妥協,然後原地轉圈圈地左顧右盼——像個陀螺。她等的這個電話機在校園超市的門口,放學的時候人就特彆多。若是問為什麼一群學子搶超市宛如大媽聽到超市促銷一樣的狂熱,隻有一個原因——飯堂難吃的過分。對了,還有一個原因,學校不允許學生私自帶零食回校——這是“犯法”的——犯了蓮城實驗的法,犯了林氏集團的法。
對了,補充一下,蓮城實驗中學是個私立學校,創始人及董事長是一個叫林世榮的生意人。他在蓮城白手起家,如今已涉足零售、房地產、醫療、教育等多個領域。陸禹剛剛來到彙才的時候,一個蓮城本地的同學開玩笑的說,“你知道韓國的三星吧。林氏集團就是蓮城的三星。蓮城啊,姓林,不姓社。”陸禹也是笑笑,心想,哪有這麼誇張啊。
陸禹360度轉圈圈的時候,看見了一對人走過來——準確來說,是兩個男的,右邊的男的肩膀特彆寬,是那種猛男寬,他摟著旁邊的男生,像摟著一隻可憐的小雞,那隻可憐的小雞臉上一臉的無所謂,甚至有點寵溺,不是戀人的寵溺,是……父親對傻兒子的寵溺。結果,她這個念頭還沒褪去,一聲響亮的“爹爹”就沒有任何預告地衝進她的耳廓——來自那個“壯漢”男生——他站在超市門口,一隻手指著裡邊,一隻手晃著他“爹”的手臂。陸禹這時候看清了這個“爹”的臉——典型的斯文敗類的長相——白淨清爽的臉,如清湯豆腐般沒有一星點油光,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眼鏡上是三七分的劉海,是韓劇男主的款,卻蓋不住他那書生氣。
他被他的好大兒拉進超市的同時,陸禹前邊的女生終於因為她媽的沒空而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她仿佛在為沒有成功地讓她媽領略到她偶像的風采而沮喪,或者是在懊惱自己的該死的貧瘠的言辭無法描述出她偶像萬分之一的美麗,耷拉著腦袋走掉了。
陸禹迅速拿起話筒,首先撥給了父親,沒接。她看了眼手表,還有七分鐘宿舍鎖門了。
沒時間了,她迅速撥通了鄭虹女士的電話——通了。
“媽,那校長找我了 ,叫我好好考慮,到底是走是留。”
“他同意你換班了是吧!”鄭虹的聲音高了八個度。
“對。”
“有什麼好考慮的!去一班!”她斬釘截鐵,仿佛法庭上那個手起錘落的威嚴法官。
“但是萬一…”
“你知道這個機會是我和你爸千辛萬苦求來的嗎!你現在的那個班有什麼好!一窩子女生的,你還想再走一次你高中的老路嗎!再看看環境,七十多個人擠在那麼小的教室,你能揣個氣嗎!呼吸都不行,你學什麼習!你留在那個班,就是死路一條!我待會有一台手術,沒空和你廢話,找你爸說去!”鄭虹根本就沒打算聽她的考慮,迅速打斷她的話並迅速輸出自己的觀點——先駁後立,一氣嗬成。
鄭虹要是不做婦產科大夫了,可以去做辯手。
陸禹再一次打給了她爸。
還是那個簡單的開場白。
“那你怎麼想?”她爸征求她的意見。
“我還在猶豫,我怕他們太厲害了,我跟不上。”
她爸頓了頓。陸禹太了解她爸了,說話停頓,隻能說明了,他不同意。
但她爸是個溫和派,喜歡迂回戰術。
“怎麼會跟不上呢?你不要一開始就否定自己,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跟不上呢?……”
她爸剩下的話,她不想聽了,她已經明白她爸的意思了。
“我知道了,”陸禹打斷她爸苦口婆心的說勸,“宿舍要關門了,我掛了。”
她果斷掛機,轉身向宿舍方向走去,臉上沒有表情,腳卻是像生了風一樣快。
蔣潯和毛衛平拎著一袋零食從超市出來,碰巧看到陸禹掛了電話。
“打嗎,爹?”毛衛平一邊吸著果凍一邊問蔣潯。
蔣潯看了一眼手表,說:“不了,宿舍快關門了,來不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