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街角的一束橙黃色的燈光突然闖進了圖書館褐紅色的方桌上,餘夏握在手中的筆在書頁上拉出長長的線條,隨著翻動在書卷中跳舞。室內暖氣吹的人昏昏欲睡,頭頂上的白熾燈光恍得人心煩,周圍翻書聲絲絲拉拉,餘夏停下了筆。
從小到大,餘夏都有一個壞毛病,天一黑就想回家,以至於高中時期上晚自習的時候,她一百個不情願,以各種借口逃回家。
媽媽總說她是家貓,要不疏懶地窩在家裡,要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恨不得再讓彆人摸摸毛,然後發出舒服地喟歎。
這樣的日子恍惚已經過去三年了。
街上的路燈亮起,餘夏如同往日,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她依舊和從前一樣。
走出圖書館,餘夏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濕冷的空氣直鑽脖子,今天出門沒有戴帽子,此刻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頭上,她把臉的一半縮進衣服,隻留個眼睛看路,順便觀察世界。
旁邊不少人正在歡呼,她抬眼朝著遠處看了一下,圖書館前的操場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豎起了一棵大聖誕樹。
高大的鬆樹在寂靜的森林中被連根拔起,然後運輸到人頭攢動的城市,裝飾成張燈結彩的模樣,承載著不屬於自己的期盼。
原來,聖誕節快來了。她加快了步伐。
餘夏租住的小公寓離學校並不遠,因為預算有限,本不可能找到這個地方。最後還是在木子的幫助下,轉租了一個她回國朋友的房子。
哎,總歸是欠她太多。
公寓是一個小複式,格局很好。入門左手邊是洗手間,右手邊是一個廚房。以前還在國內的時候,餘夏頂多能做一個雞蛋青菜麵,翠綠的青菜洗淨,配上雞蛋橙黃的顏色,讓人感到視覺、味蕾上的雙重滿足。但除此之外,她並不會做任何東西,美其名曰:專一。餘媽媽說她就是懶,這個時候餘爸爸就會笑著說:“有我給我的寶貝女兒做飯就行啦。”
出國第二個月,餘夏就瘋狂想念家裡麵的飯,想板栗燒雞、爆炒牛肚、辣椒炒肉,想早市裡熱騰騰的小籠包、暖和和的湯粉和酥脆掉渣的酥油餅。肚子裡饞蟲擾得她整夜睡不著。
所以她認命地開始添置廚具,到網上找各種中餐的教學視頻,打電話問餘爸爸做菜步驟,一點點地從切菜做起。也許是繼承到了餘爸爸的廚藝天賦,經過兩年半的磨練,她已經可以像模像樣地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進門玄關的地方,餘夏掛了一個中國結,擺了一些可愛的生肖擺件。以前她總覺得這些東西土氣,後來身在異國他鄉,每次一進家門看到這種東西,她感覺自己有了一種家的歸屬感。
就像歌裡唱:“我把床頭擺滿了娃娃,我怕我有一天我不知道,哪裡才是我的家。”
出國三年,餘夏對“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句詩已經有了深刻而真切的感受。但是,這三年,她還是從未回家。她不知道如何麵對他,畢竟當年她一走了之。他是那麼驕傲的人,怎麼會容忍她的不告而彆。
往裡麵走是一個小客廳,擺著一個懶人沙發和小小圓圓的玻璃茶幾,沙發旁邊擺著她從古著店淘回來的瓷器台燈,地上鋪著從唐人街買回來的毛地毯。無數個夜晚,餘夏就是在這個地方完成了各種ddl。
到家後,餘夏趕緊把暖氣打開,房間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站在陽台的窗戶前,餘夏看著外麵掛起的霓虹燈,公寓門口豎起來的聖誕樹,甚至似乎聽到了樓上孩子們正在唱頌歌。
五光十色,光怪陸離。餘夏總覺得奇怪,為何眾人在並非耶穌生辰的日子裡慶祝他的誕生。後來,她逐漸明白,一切節日背後的神話傳說不過是為了將人們聚在一起的借口。
由此,才有了相聚重逢,和離彆。有了無處不在的愛,和一年一度的《Love Actually》。
今天,餘夏決定不掃興,給自己煮一碗青菜雞蛋麵條,然後重溫一遍這個電影。
但是,當她打開冰箱門的時候,卻發現接連十幾日的ddl已經讓她很久沒有給冰箱進貨了。若是平時,她會將就著有什麼吃什麼。
但是今晚,在彆人都在團聚的時候,她不想讓自己孤身在異國他鄉顯得格外的悲涼。
她今晚一定要吃到青菜雞蛋麵!
重新穿上大衣,她還給自己套上了一個毛茸茸的帽子。近些年,餘夏已全然變成了“中年少女”,對各種粉色和毛絨絨的東西沒有絲毫的抵抗力。不知道以前的朋友們見到她,會不會對她的轉變大吃一驚。
怎麼又在回憶過去。餘夏擺了擺頭,趕緊出門。
好在公寓所在的街道儘頭就有一個Tesco,她希望在二十分鐘內速戰速決,立馬回家。
冒著風雪,聽著路上此起彼伏的《Jingle Bells》,商鋪裡歡騰的場景,餘夏覺得自己是風雪夜裡的獨行者。
偶爾與另一個獨行的人擦肩而過,她就會忍不住地想:他是趕著回家和家人團聚呢,還是趕著去參加朋友聚會呢?她總是這樣,給彆人設定一個完美人生。有時遇到黃皮膚黑眼睛的人,她就會想:他是不是和我一樣孤身一人,孤獨才是生命本色。兩個孤獨的人匆匆從彼此身旁走過,隻留下一秒鐘的幻想。
雪越下越大,在漫天紛飛的雪花中,餘夏想到《水滸傳》中風雪中夜上梁山的林教頭,自己雖沒有他的悲壯與豪邁,但僅為口腹之欲就冒雪出門,也頗有一絲悲壯在其中。
因著節日原因,Tesco裡備菜還比較充分,餘夏想著雪下這麼大,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了,準備多買一些菜囤著,於是悠哉遊哉在裡麵閒逛起來。
節日氛圍渲染著整個城市,周圍的人,陪伴在家人、朋友或者愛人身邊,散發著幸福的味道。餘夏為他們開心,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也幸福起來了。
有時候,驚喜就在出其不意間悄然而至。
餘夏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而且是中文“餘夏”,而不是“Julie”。
這幾年,除了木子到歐洲旅遊的時候,途經英國,來看望過她,過去生活的印記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餘夏推著小推車繼續往前走。
有人拉住了她——是徐思凡。
讀書時期,青春年少時,多少互看不爽的戲碼此刻在異國他鄉也被老鄉相遇的驚喜給拋擲腦後了。
“早就聽說你在這裡讀書,來了幾次也沒碰上。今兒真巧,在超市碰上。”徐思凡和以前一樣,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開朗模樣,隻不過學生時期的沒心沒肺加上他人的煽風點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成為出頭鳥。
她挽著一個男生的手臂,顯得有一些嬌俏,手上提著帶有明顯標誌的大牌包包顯示出她與她這個窮酸留學生的不同。她身邊的男生,餘夏好像在學校裡見過,平時在學校裡見到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人就會多看兩眼。
餘夏禮貌地和她寒暄,七八年沒有見麵,交談說不上甚歡,隻不過是在能異國感受到一點家鄉的氣息,也感覺到一點開心。
徐思凡是過來陪男朋友過聖誕節,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男朋友了,不遠千裡,遠渡重洋,隻為了陪小男友過節日,餘夏還挺佩服她的折騰勁。據餘夏所聽到的,徐思凡的每一段戀情都挺轟轟烈烈的,永遠熱烈,永遠相信,永遠往前走。
站在徐思凡旁邊的小男友推了一下她,餘夏識趣地話彆,徐思凡這才停住,兩個人道了彆,當然免不了以後多多聯係的客套話。
餘夏看了自己推車裡的東西,裡麵的物資已經夠她接下來一個星期的生活需求,準備結賬回家。
“餘夏,傅遠訂婚了。”徐思凡在她身後喊道。
餘夏,推著車繼續往前走。
周遭的聲音太嘈雜,徐思凡不確定餘夏有沒有聽見。但看她的身影沒有半分的遲疑,大概是沒有聽到吧。
“傅遠是誰?”徐思凡身邊的男生問道。
“你不會以為傅遠是我前男友吧?”徐思凡挽著小男友的手臂,撒嬌地向他懷裡忸怩了一下,“傅遠是我們這一群人中不可企及的人物,是多少少女懷揣的青春悸動的夢想啊,也是餘夏的,前男友。”
回到家,餘夏就像過去一樣。
洗鍋,燒水,放入麵條。等麵條變軟,沉入鍋底,放入洗淨的青菜,打上雞蛋。
在這樣的冬夜裡,她急需這樣一碗熱騰騰的麵條溫暖自己。
將麵條端放在茶幾上,餘夏坐在沙發毛毯上看著窗外天空中升起的煙火,飛旋上升,在最高處綻放然後又迅速落下,然後在天空留下七彩絢爛的痕跡,最後悄無聲息的沉寂。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北靜湖的煙火,想起漫天燈火中,身旁那個人亮晶晶的眼睛。
動畫《蜂蜜與四葉草》裡說:“煙花這東西,其實很快就會消失。所以才要和彆人一起看,忘了煙火的樣子和顏色也沒關係,但是卻會一直記著身邊那個人的臉。”
愛情,和煙火一樣。美好、浪漫但卻短暫,盛放時轟轟烈烈,沉寂時隻剩下滿地狼藉。
不知為何,淚珠從餘夏臉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