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中十幾人皆站在原地沉默不語,冰冷月光下,隻有老者一人麵無表情地在河邊如念咒語般重複頌念這一句。
他的語調毫無起伏,正如他臉上僵硬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反複幾遍後,他停了聲,回頭招了招手,那兩個負責推拉板車的人將車移到那河邊。
“投祭品吧。”老者道了句,語氣仍舊平靜,仿佛是要將一碗菜或者幾個饅頭呈上來一般。
那兩人點點頭,無言地將板車向河中傾斜,兩個孩童閉著眼睛,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知覺,隻是身子隨之越來越歪,眼看馬上就要滑到河中。
鹿黎見狀,欲現身阻止,卻聽身後一聲大喝:“你們瘋了嗎?!”
眾人動作皆是一頓,回頭望去,隻見一男子從後方奔來。
他跑過來,喘著粗氣撥開眾人,來到老者麵前道:“村長,你們不能這樣!”
那老者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他眉頭緊蹙,怒道:“方海,你好大的膽子。阻礙我們祭祀河神,萬一河神大人動怒怪罪下來,你承擔得起嗎?”
這個名叫方海的青年根本不聽他的嗬斥,上前一步,雙手抓住村長的雙肩,道:“你們清醒一點!這是兩條生命啊!殘害幼兒性命,這河神不敬也罷!”
隊伍中的人一聽這話,紛紛倒吸冷氣,眸中露怯,“罪過罪過。”“河神莫怪。”之聲此起彼伏。
方海一看,知勸是勸不住了,便回頭往板車方向跑,看來是打算直接將那兩個做祭品的小孩兒劫走。
然而人還沒跑到板車前,便被眾人合力摁倒在地。
掙紮不動,這個叫方海的青年隻好重新開口勸說起來,“你們聽我說,根本就沒有河神……”
此話一出,隊伍裡原本麵無表情的村民登時怒意盈眸,有幾個甚至要衝上前捂住他的嘴巴。
村長眉頭也皺起來,向摁住他腦袋的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旋即抬掌在他脖根處用力一擊,方海氣力全無,頓時昏了過去。
推板車的村民不敢耽擱,迅速將兩個孩童推到河中。
兩個小小的身影很快沒入水中,隻餘下兩簇漣漪蕩漾在河麵。
村長又念叨了幾句,轉身返回時臉上微微添了絲喜色,仿佛完成了一項大事。
沉默的隊伍隨之折返,消失於漆黑夜色之中。
鹿黎看著詭異的祭祀隊伍融入夜色,拳頭攥得梆緊。
這兒的河神真是膽大包天,竟要村民拿孩童祭祀!
而這些的村民也是愚昧至極——信了河神的離譜要求不說,竟然去偷彆人家的孩子來祭祀,殘忍又自私!
她氣得發抖。
墨淵一號湊上前來,柔聲道:“不要氣了,人這不是已經救下了嗎?”
鹿黎回頭正看到他懷中的小男孩,怒氣舒緩了些。
男孩兒閉著眼,長長的睫毛擋了幾毫月光,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顯得沉靜又安穩。
方才那些愚昧村民們看到的孩童落水的景象,當然是墨淵用幻術捏出的假象。兩個小孩已在幻術遮掩下,被他們救下。
墨淵二號亦走上前來,擠到墨淵一號和鹿黎中間,皺眉道:“可是這次的童男童女被咱們救下來,那下次呢?這事兒得從根本解決。這什麼河神啊,竟然還搞童男童女那套。”
他懷裡的小女孩兒此刻同樣是閉著雙眼睡著,胖嘟嘟的臉蛋隱隱透出一點粉來,很是可愛。
真假墨淵一人抱一個小孩,鹿黎突然覺得畫麵也挺和諧。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微弱呻.吟,剛才被打暈過去的方海已經清醒過來。
他費力地坐起身子,將臉上沾得泥土抹去,望著平靜的河水愣怔片刻,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向河中跑去,似乎是想衝進河中去尋那兩個孩童。
“剛才那些人是附近的村民嗎?”
背後突然傳來的人聲嚇得他微微抖了一下,頓足回頭,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站了好幾個人。
“你們……看到剛才的發生的事情了?”方海臉色一變,“那兩個孩子……”
“幼童被我們偷偷救下來了。你不必擔心。”鹿黎說著示意他向墨淵方向看。
方海放下心來,長歎一口氣道:“剛才那些人都是我們村的村民。他們……他們都被假河神洗了腦,瘋了。”
方海所住的村子不大,就隱在河邊兩座小山之間,因地勢低窪,曾常年飽受洪災困擾。
然而自九年前開始,河道突然變得暢通,水量也平穩起來,村民們擺脫了洪災之憂,紛紛傳言是河神顯靈。
於是村中建起了河神廟,香火旺盛。
沒想到,後來這河神竟當真顯了靈——有人說自己去廟裡祭拜時,聽到了河神的聲音。
據說,這河神說的是:立夏之時要往河裡進貢雞豚與白銀,不然將有洪災。
這事起初就是街頭巷尾的傳言,幾乎沒有人真信。那年立夏時,也沒人真往河裡進貢東西。
誰知第二日,河中水量暴漲。村民們急忙按照之前河神的要求進貢了東西,水位竟重又平穩下來。
經曆這次事件,村民們對河神的恐懼與崇拜一發不可收拾,對河神的要求也百依百順起來,每年都按照要求定期往河中投放雞豚和金銀。
直到今年,河神竟然開口要村民用童男童女祭拜。
村中村民篤信河神已久,又不舍得犧牲自己的孩子,竟真去西田城偷了孩童準備祭祀。
方海是村裡唯一一個不信河神的,但靠他一個人的力量還是不夠,多番阻止都以失敗告終。
聽方海講完前後經過,眾人更覺得氣憤。
“先查查這河神來曆。”鹿黎看向解案仙人。
解案仙人會意點頭,從懷中拿出玉杆筆,展開黑色卷軸,喃喃道:“黑紙白字,書人過往。寫出此地任職河神的過往。”
玉杆筆久無差事,這會兒乾勁十足,在空中翻轉騰挪了幾圈,打算開乾。
解案想起上次讓它書細腰的過往,結果給人翻出好些情事來,不太放心,叮囑道:“呃,主要看來曆與政績,情史就不必寫了哈。”
玉杆筆聞言,明顯有些泄氣,動作都遲緩了不少,不情不願地寫了起來。
傅昱和副手小哥頭一次見能自動寫字的筆,紛紛湊上前去觀摩,連連稱奇。
玉杆筆一看自己備受矚目,終於又重拾了熱情,筆鋒逐漸肆意起來。
然而沒寫幾行,玉杆筆卻猛地停住腳步,一甩筆毫,帥氣地在最後一句結尾甩出一個句號來,之後便躺到卷軸上,打起滾來,求誇誇。
解案仙人將它收回手中,輕撫片刻,這才將它收起。
鹿黎見它貌似才寫了幾行,心道這玉杆筆是不是偷懶了?難道是不讓它寫情史鬨情緒了?
想著便端起卷軸來細讀。
出乎鹿黎預料,這卷軸絲毫不敷衍,寫得十分詳儘。
從文字中,可知這任河神確實是九年前來此任職的,到任後亦十分勤勉負責,很快便完成了上任河神沒有實現的河道疏通和整治,還平穩了河中水量。
另外,這河神還十分心善,不僅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得很好,還收留受傷水妖。
記錄看到這裡,鹿黎頗感意外,這文字中勾畫出的勤勉善良的河神,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要求村民進貢童男童女的。
她心下不由納悶:是出了什麼事,讓他黑化了嗎?
很快她便得到了問題的答案——卷軸的下一段,隻有短短的一句“上任第五年,卒。”
不是黑化了,而是死了!
他上任第五年,正是四年前。也就是說,顯靈的,向村民所要錢糧的,和要求童男童女祭祀的,都是冒牌河神。
可這河神是怎麼死的呢?仙官不是凡人,不是隨便就能被殺死的。
而且,仙界派到人間任職的仙官,每隔一兩年,都要回仙界述職。
這河神已經死了四年,仙界為何沒有派新任河神來?
鹿黎心下一時冒出諸多疑問,正在沉思,忽見方海後退幾步,驚恐道:“快看,河水水位漲了。完了完了,沒有收到童男童女,他要報複了!”
墨淵一號神色一冷,道:“來得正好!”
墨淵二號也笑道:“我倒要看看,這是何方神聖在背後作怪。”
兩人說著,將懷裡抱著的幼童交到傅昱和副手懷中,便要往河裡跳。
“且慢。”鹿黎將兩人拉住,“這次作怪的,不知是妖是仙,亦有可能是幾個仙妖合謀。你倆以墨淵本相下去,妖一看就嚇破膽,容易打草驚蛇。為了查清真相,你們兩個化作童男童女的樣子,咱們先潛下去一探究竟。”
鹿黎這話很有道理,兩人很快便施展幻術,很快兩個可愛的小男孩兒出現在幾人眼前。
“這假河神要的是童男童女,你們都變男孩肯定不行,得有一個變女孩的。”鹿黎說著,踱著步端詳起麵前的兩個小孩兒來。
墨淵一號變的小男孩臉圓嘟嘟的,眉眼中帶著純真的笑意。墨淵二號變的小男孩,卻眉目淩厲,看起來不太像小孩,倒像是個縮小號的墨淵。
最後她在墨淵二號前站定,“你變成女孩兒吧,捏可愛一點。”
墨淵二號欲言又止,最後很不情願地將五官柔化成圓乎乎的樣子,還在頭上變出兩個朝天辮。
鹿黎看著他可愛的樣子,忍俊不禁,不由上前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臉蛋。
雖皺著眉頭一臉不情願,他還是讓鹿黎捏了個夠。
待鹿黎鬆了手,他紅著臉轉身,用清脆的童聲對墨淵一號道:“看什麼看,趕緊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