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書健出軌了,被媽媽親眼看見。
他們赤身裸體在媽媽從歐洲帶回來的床品上翻雲覆雨。
媽媽總是問我,如果她和汪書健離婚,我要跟誰。
我早就知道,他們遲早會離婚。
可是我沒想到這件事來得這麼快,又這麼難堪。
很煩,在學校裡彆人總竊竊私語,在家裡他們整天都在吵架,我媽會拽掉他的假發,汪書健會一刻不停地罵媽媽。
我忍無可忍,把玻璃瓶子丟到汪書健身上,一室的爭吵終於碎到地上。
還是很煩,我開始逃學,老師給家裡打過幾次電話,媽媽在忙著財產分割,汪書健忙著和他的情人恩恩愛愛,沒有人管我。
其實無所謂,因為我知道,媽媽早早就準備讓我出國。
那天我乾脆沒有去學校,中午太陽很大,我走到一片空地,那裡野草長得很高,一條小河蜿蜿蜒蜒嵌在荒地上。
很倒黴,遇見一個自殺的人。
有時候我也不想活,他們總是在吵架,從我學會哭的那一天,我就學會了捂耳朵。
因為汪書健,我的姥姥姥爺到現在都看不起我們,儘管我已經是孫輩裡學習最好,最禮貌的小孩,他們隻會瞥我一眼,然後親切地攔住舅舅家的兒子,說不要和我玩,一股小家子氣。
爺爺奶奶嫌棄我是個孫女,連個把兒都沒有,是要讓他們汪家絕後。
那個老女人拿針紮我的胳膊,到現在還留著紅印。
彆人死不死和我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不敢,我不想看著一個人在我麵前溺水沉底。
那會讓我覺得我也是一個殺人凶手。
我把她從水裡撈上來,她猛地睜開眼睛,不是劫後餘生的清醒,而是無措,然後迅速偽裝成凶狠。
她狠狠甩開我的手,說我假好心。
她的短發沾了水,濕淋淋地貼在頭皮、臉頰上,她很瘦,看起來營養不良。
我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撿的那隻小貓,當時她被人丟進水池裡,也是這麼濕漉漉的,一身全都是刺。
後來我教她罵人,其實我也沒罵過彆人,大多數時候我隻是冷漠地站在一旁,想象著一拳砸在那些狗屎的身上。
也許我有暴力傾向,她第一次嗆我的時候,我沒想著罵回去,我想她衝上來給我一拳,然後我名正言順地和她打一架。
這裡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她想自殺,我有時候也不想活,就算扭打在一起,我們也會心照不宣地不報警,所以在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法律。
可是我們沒打,她手腕上有舊痂,交錯著糾纏在她有點過於纖細的手腕上,我長袖下的皮膚開始發癢,好像又在撕裂,撕出血來。
可是沒有人會在意,汪書健看見了,什麼都沒說,著急忙慌去給他的情人買單,我藏起來沒給媽媽看,媽媽會難過。
後來她捧著我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貼上,她問我,疼嗎?
她真是個笨蛋,明明自己手上纏了那麼多條傷痕,卻來問我疼不疼。
我還能怎麼辦,我隻能軟著聲哄她,我說不疼。
其實我沒有騙她,真的不疼了,她的眼淚落在上麵,還有密密匝匝的溫熱。
我聽說一些戀人會把彼此的心跳紋在身上,我沒有任何疾病,心臟很健康,脈搏和心率一致,她的眼淚滴在上麵,和落在我的心臟上沒什麼兩樣。
她那時候高一,我高二,其實兩個人隻差了幾個月,她卻偏要叫我姐姐。
想叫就叫吧,她第一次喊我姐姐,繃著臉垂著頭,像是我強迫她似的。
我沒忍住想笑,她抬眼瞪我,她的眼珠很黑,眼白也很乾淨,像寶石一樣漂亮。
我喜歡寶石。
她說她叫小春,很好聽,和春天一樣生機勃勃,她彆過頭說她是春天出生的,名字也很隨便。
才沒有,我的小春,笑起來很好看,一雙眼睛又圓又亮,我很喜歡。
那天我們逃課閒逛,碰到汪書健和那個女人,我曾經見過她的照片,卻是第一次見她真人。
汪書健說話一如既往地難聽,他伸出手,惱羞成怒。
以前彆人總誇他,最疼女兒,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碰。
我突然有點想笑。
他的巴掌沒落在我臉上,小春給了他一拳,拉著我跑了。
那存在於我想象中的拳頭沒落在我臉上,而是落在我最恨的人身上。
小春跑得很快,汪書健追得氣喘籲籲,氣急敗壞。
我沒再聽見他的聲音,兩邊呼呼都是風聲。
小春緊緊地攥著我,手心沁出了汗。
她的頭發被風揚起來,像隱秘又張揚的旗幟——
我覺得我們像是在私奔。
她拽著我跑到河邊,躺在東倒西歪的草上大口喘著氣。
她的嘴唇微微張著,水津津的,像伊甸園裡的蘋果。
我傾身吻了上去,甘之如飴。
身下的小春眼睛瞬間張成一輪滿月,然後笨拙地回應我。
我也是第一次吻人,我也很笨,但還好,感謝上帝,我還算有一點點悟性。
我鬆開的時候,她微微喘著,呼吸都是亂的。
一向酷酷的小女孩紅著臉,不想看我。
我覺得我是個真正的,惡劣的姐姐。
“姐姐,我們回去吧。”她聲音很軟,耳垂卻紅的要滴下血。
她把我帶回家,一個老人扶著個拐棍坐在門前,伸出拐棍就要打她。
我沒攔住,小春已經一腳把拐棍踢到一邊。
我猜那是周翠蘭,我斜了她一眼,跟著小春進了房間。
房間很小,牆上還糊著不知道猴年馬月的報紙,一個那種學校常用的小桌子,表麵坑坑巴巴,布滿了肮臟雜亂的刻痕。
上麵大剌剌地放著一把美工刀,刀尖很鈍,上麵沾著已經乾涸發黑的血跡。
發現我在看它,小春把它丟進桌洞裡,她說:“姐姐,我沒再用過它了。”
我們什麼都沒做,隻是坐在床邊,手挽著手,夕陽從窗戶落下去。
我起身要走,她迅速地在我臉上啄了一口。
我又親回去,她的身體在懷裡微微顫抖。
我當時以為是有風太冷,後來才意識到,她在害怕。
我也很害怕。
走到村口進小賣部買了點吃的,一個在那打麻將的大叔叫住我,他說我是小春領回來的第一個朋友,說小春很可憐,爸爸沒了,後來媽媽也沒了,奶奶嫌棄她是個女孩子,整天打她罵她。
他說小春找他買過農藥,他沒給。
他說這孩子太難了,你多開導開導她。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變冷,指尖慘白。
原來我的小春,在沒告訴我的歲月裡,受了那麼多苦。
我和大叔道謝,他說的不全對,我不是小春的朋友。
我是她的戀人,儘管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孤獨無望。
但幸好我們還有彼此。
我握住小春的手,告訴她一定要走出去。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工作日的時候很多地方都人跡罕至,我總是抱住她,含住她的嘴唇。
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隻有她在我懷裡的時候,她略高的體溫燙著我的時候,我才覺得原來我沒那麼害怕。
她總是帶著我去我的高中外麵晃。
他們穿著一絲不苟的校服在裡麵來來去去,小春勾著我的脖子,怎麼都不想走。
我知道她想乾什麼,她想讓我回去。
裡麵的人臉上帶著笑容,看起來很和善,好像人人都是棟梁之材。
隻有我知道,他們有多惡劣。
我一點都不想回去。
所以我偏頭,親了下她的手心。
在這種時候我總是作弊,而我唯一的監考官總是會紅著臉原諒我。
汪書健和媽媽的離婚終於辦完,那個女人拿著汪書健死乞白賴咬下來的財產,挽著汪書健揚長而去。
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疲憊無比。
我應該去安慰一下媽媽。
我確實這麼做了,可是我的話剛到嘴邊,媽媽抬起頭,告訴我要帶我出國。
我愣住了,我知道我會離開這裡,我以為會是在高考後,我會有足夠的時間去處理所有的事情。
去據理力爭那渺茫的留在國內讀書的渺茫希望。
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因為媽媽隻有我了。
我去找小春,我不想哭的,我不想顯得太沒有出息,明明是我對不起小春,最後還要她手足無措地安慰我。
可是我忍不住。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哭了,他們吵架的時候我沒哭,媽媽說要帶我去國外我沒哭,可我一看見小春的臉,我就想哭。
她臉上多了點肉,但還是很瘦,可我再沒機會了。
她抱著我,一連串溫熱的淚落進我的脖子。
星星很亮,那天天氣預報說會有流星雨,我的眼睛被淚水淹沒,什麼都沒看見。
我丟了我的星星。
那天我流了很多的淚,把小春的兩個衣袖全部沾濕了。
我真是惡劣。
那天離開荒地,月亮高懸在天上,我偷偷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影子。
兩片漆黑緊緊挨著,好像我們還在一起。
她一路都沒有說話,在家門口,她最後親了下我的嘴角,她說,還給我了。
還給我什麼?吻嗎?
我扣住她的頭,又親回去。
這次我欠她一個,以後再還。
我承認,我是個很惡劣的人。
可我忍不住。
後來飛機起飛又降落,這裡什麼都很好,環境很好,同學很好相處,媽媽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工作也很順利。
我成功申請到了最好的大學,好像什麼都很好。
但這裡沒有小春,所以一點都不好。
小春還在我的置頂,她沒聯係過我,我也不敢聯係她。
她怎麼樣了?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長高?有沒有好好上大學?
我全部都不知道。
每天我都會去看她的朋友圈,永遠的一條線,告訴我她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我像一個惡劣的小偷,企圖偷窺到她的生活,哪怕一絲一毫。
我知道,她還在恨我。
我也在恨十七歲的我。
那時候我說,你是我的流星。
她真的像一顆極為絢爛的流星,猝不及防闖進我的生活,讓心頭那汪死水波瀾、沸騰。
她說,姐姐,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總是做夢,夢裡回到我們第一次相見,這次我沒去救她,而是縱身一躍,和她一起沉入河底。
周遭沒有任何聲音,陽光變得虛晃無力。
身旁的小春卻溫柔地牽住我的手,告訴我:“姐姐,我會一直陪著你。”
然後我們一起溺死在日光裡。
每次清醒總是在深夜,窗外很黑,像那個夜晚。
我止不住地哭,一直哭到天亮。
手機有時候會進來消息,這麼多年,那兩個影子還是依偎在一起。
可是我弄丟了我的流星。
再後來我碩士畢業,我不想再讀博了,我想回國。
那時候我太小,沒有任何能力去留在她身邊。
不知道她有沒有長胖一點,不知道周翠蘭還活著沒有,是不是還總是打罵她。
其實怎麼樣都沒關係,我會把她喂胖,我會帶著她遠走高飛,我們會去到另一個很遠很遠的城市,她什麼都不用做,她就是隻站在那裡,我就會去愛她。
現在我在去機場的路上,夜幕降臨,月亮很亮,我倚在車窗邊,有一道流星倏地劃破天空。
今天是晴天,氣象台說大概率會有流星。
城市裡光汙染很嚴重,霓虹燈到處都是,可我就是看見了。
距離起飛還有三個小時十五分鐘,那顆十七歲沒看到的流星在二十四歲的時候重新劃破我的天空。
我按開手機,十七歲的影子在如水的月光裡安靜著。
我要去找我的流星了。
小春,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