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扭曲,水波一層一層淹沒了我,一雙手卻從天際伸出來,水淋淋地把我撈上岸。
我沒好氣地罵了她一句,甩開胳膊踉蹌著就要走。
她抱臂冷冷看著,然後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這是我和姐姐第一次見麵,很難堪。
也是我的第四次自殺,可惜和前三次一樣,都沒有死成。
第一次我摔碎周翠蘭的瓷碗,她拿起笤帚狠狠打了我一頓,我一點都不害怕,我用撿起來的碎片,劃破手腕。
血像串珠子一樣密密麻麻地滲出來。
串一串珠子張大娘會給我三分錢,串珠子很簡單,一根線和一堆廉價的塑料珍珠,有時候串的時間太久,手抽筋了,手裡的珠子就不聽使喚,直接從線的另一頭劈裡啪啦全掉下來,然後滾的到處都是。
周翠蘭就會罵我,說我什麼都乾不好。
我抬起手腕,血珠也劈裡啪啦順著手臂往下流。
我有點害怕,翻牆倒櫃摸出紗布包住血珠,我沒去衛生所,一卷紗布隻要五塊錢,我串167串珠子就能買到。
我沒錢。
割腕太疼,第二次我想喝農藥,可是賣農藥的大叔死活不賣給我,他說:“讓你奶奶來買。”
周翠蘭不喜歡我,全村子人都知道。
所以我又沒死成。
第三次我想去跳樓,聽說隻要足夠高,死的時候就沒那麼痛苦。
我跑到城裡最高的建築上,但我沒跳。
之前有人說她家房子裡死了租客,變成凶宅,很麻煩。
我不想給其他人添麻煩,所以我還是沒死成。
我沒錢,又怕痛,村子外麵是一大片荒地,荒地裡有一條河,天氣很好,我熱得不行,就跳下水。
水裡很涼,有小魚在啄我的腳板,癢癢的,一點都不痛。
一個很好的天氣,一個和那些討厭的人永彆的最好的機會。
這次我沒害怕。
可是姐姐把我撈起來了。
我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她甩給我一巴掌,臉冷地像是冬天的冰。
我沒憤怒,卻沒來由地抖了一下。
我佯裝聲勢:“不用你假好心。我就是不想活了。”
姐姐冷哼一聲:“那你死遠一點,彆讓我看見你。”
那時候她太冷了,像一塊冰,怎麼都捂不熱,以至於我有那麼一瞬間的發愣,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救我。
我不想和她多說,像躲瘟神一樣扭頭就要走。
那時候是夏天,我穿著短袖,手脖子上的陳年舊痕全暴露在姐姐眼下。
她的聲音在後麵漫不經心地追上我:“沒用的,就算自殘也沒有人會在意。”
她站在那裡,雙手抱胸,像是在嘲諷。
我扭過臉,想一拳砸到她臉上。
我被她戳中了痛楚,周翠蘭看到我手上的紗布也隻是罵了我聲嬌氣鬼,浪費紗布,儘管那紗布是我自己買的。
那時候我太惱羞成怒,都沒有看到姐姐眼底的沒有一顆苔蘚的冰原。
我硬邦邦地罵她,周翠蘭總是罵我,我學習不好,罵人卻很厲害。
我叉著腰,氣勢洶洶。
姐姐卻突然笑了:“你罵的真沒意思,很匱乏。”
我一下子蔫了聲。
姐姐說,罵人要學會戳著人心窩子罵,罵的不對,聲音再大也是虛張聲勢。
她說她教我,那天的荒地野草瘋長,太陽曬得我倆乾得直舔嘴皮。
姐姐的聲音很好聽,後來我才知道,姐姐是個乖乖女,成績很好,從來不罵人,她簡直是個天才,那是她第一次罵人,無師自通,看起來經驗老道。
我不喜歡去學校,儘管那是我自己選的。
初中畢業之後周翠蘭要我去南方打工,我不願意,她的竹竿敲在我背上,打出斑斑血跡。
我一把把她推倒,然後揚長而去,轉頭就聽見她在村口罵我不孝。
我不在乎,那時候我沒什麼錢,聽說職業高中免學費,我就去了。
我隻想串我的珠子,吃我的鹹菜,考我的大學。
可他們一桶又一桶的臟水潑到我身上,把我堵在廁所,讓我遍體鱗傷。
他們人太多了,我打不過他們。
我逃課出來,後來乾脆不去上,姐姐也不去上課,我們整天在城裡晃蕩。
我們去網吧打沒有意思的遊戲被人開麥罵;坐在狹窄的影碟店裡麵看影片,屏幕裡的人生生死死,我們大罵他們腦子有病;有時候去水裡摸魚,有時候什麼都不乾,坐在貼著旺鋪轉讓的店門口發呆。
可是姐姐應該去上課的,她成績很好,她從最好的小學上到最好的初中,又麵試進入最好的高中,她喜歡紮一個馬尾,頭發很柔很軟,掃到我臉上,癢癢的像是羽毛——
又好像手腕上那些結了痂的傷痕,快好的時候,總是癢的厲害。
也許我該勸勸姐姐去上學,她和我不一樣,我沒有未來,可她有。
字典上說,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和我一起往下落。
可是我太害怕了,害怕姐姐離開我,所以我什麼都沒說,隻是更緊地攥住姐姐的手。
攥的疼了,她就拍拍我的手:“想把我手攥掉啊,輕點。”
那天我們在街上閒逛,碰到一個看起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女人挽著一個禿頂男人。
男人看著我們,冷哼一聲,沒忍住笑出聲:“你就是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去上課的?”
姐姐攥著我的手突然一緊,她白他們一眼:“跟你有什麼關係?頭上一根頭發都沒有還挽著個小姐,小心那一天把你褲衩子都扒了你還樂嗬嗬撅著個屁股在那美呢。”
那個女人兩眼一擠,眼淚就裝模做樣地落下來了:“老汪,你看看小月,這孩子怎麼能這麼說我?”
男人身體一僵,抬起手就要打。
我上去給了他一巴掌,然後拽起姐姐就跑。
小時候周翠蘭總是打我,我打不過她,就隻能跑。
我跑的很快,誰都追不上我。
我牽著姐姐,一路跑到河邊。
河邊的草長的很高,這裡沒什麼人。
姐姐一鬆開我的手就開始笑,我也跟著笑。
我們笑得像是兩個瘋子。
笑累了就躺下了,草甸柔軟,姐姐扭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她微微起身,沒有任何征兆,吻上我的唇。
我不知道兩個女孩子還可以這樣,我也許應該害怕?這也許有悖人倫?
我隻想了一秒不到,就伸著舌頭去夠姐姐。
因為是姐姐,所以沒關係的。
姐姐的頭發掃在我臉上,癢癢的,撓著我的心肝。
姐姐的嘴唇像是果凍,很軟,很甜。
從那之後,食髓知味。
我們總是在親吻,在壞了的路燈下麵,在人跡罕至的小道,在花影錯落的紫藤蘿下麵,在所有無人知曉的地方。
我們是女孩子,所以隻能躲在角落裡親吻。
幸好我們是女孩子,所以能牽著手肆無忌憚地走在陽光下麵。
周翠蘭又打我了,不是因為老師打電話到她那裡,而是因為她沒翻到我藏起來的錢。
姐姐說以後要離開這裡,離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我也想離開,所以我要把所有的錢都攢下來。
這次周翠蘭沒占上風,我拿著刀,她嚇傻在原地。
可是還是倒黴,手臂被打到,嘖,真麻煩,遮也遮不住,煩死了。
姐姐看見了,果不其然,抱著我的手臂哭,哪還有那個冷冰冰喊我死遠點的姐姐的影子。
我隻好軟下聲安慰她。
後來她帶我去了她家,很漂亮,像宮殿一樣,我隻在電視裡見過這樣的房子。
姐姐的媽媽在家,她很漂亮,和姐姐一樣漂亮。
我不明白,那個禿頂油膩男為什麼舍得出軌。
我伸手拽了拽外套,企圖把我在大集上砍價到三十塊錢的外套拽得平整一點。
我有點後悔,如果知道今天會碰到姐姐的媽媽,一定要買那件一百塊的,而是不是貪便宜買這件。
我把線頭抓在手心裡,奢望不要被發現我的窘迫。
可是窘迫哪裡藏得住。
姐姐把我放在我手上,我就沒那麼害怕了。
阿姨化了妝,可也蓋不住她滿臉的疲憊,她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就去臥室休息了。
姐姐的床很大很軟,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瀉下來,我伸了個懶腰。
姐姐笑了,說我很像以前養的小貓,小貓是她在路邊撿來的,脾氣很爆,一碰就炸,後來被食物感化了,才不情不願地窩在她臂彎裡。
我從床上坐起來:“哪我呢,我是姐姐的小貓嗎?”
說完我就後悔了,我覺得我自己是個傻逼。
姐姐一愣,彎腰親了下我的嘴角:“不是的,你是姐姐的流星。”
為什麼是流星?
我不知道,我想問,可是姐姐伏身親過來,把我的聲音全堵在喉頭。
我可以繼續串珠子,我又找了一個工作,日結,一天三百,給網紅寫腳本。
老板說我長得很拽,以後可以培養我當個網紅。
我知道他總是喜歡給人畫大餅,但是沒關係,我攢了很多很多錢,姐姐不喜歡上學就不上,以後我會給姐姐最好的生活。
一切好像都在往更好的未來跑。
姐姐卻突然把我叫到我們初遇的地方。
那是夜晚,很晴朗,沒有一朵雲,月亮又大又亮,星星很多。
都過去那麼久了,我還是總會夢到那一天。
姐姐抓住我的手,說她爸爸媽媽離婚了,她跟媽媽。
我還沒來得及替姐姐高興,姐姐突然哽咽了。
我手忙腳亂地替姐姐擦眼淚。
她說,她媽媽要帶著她出國。
我的手僵在原地,半響才扯出笑:“那很好啊。”
姐姐遠離這個傷心地,姐姐會有更好的未來,我應該為姐姐高興啊,為什麼還是想落淚,止不住地想。
整個心臟像是泡了酸水,又酸又漲。
我的眼淚像是這條小河,忍不住想漲水。
我小心翼翼地問姐姐,那你之後還會回來嗎?
我盯著她的嘴唇,我想知道答案,可心臟又在尖叫——
我知道,我在害怕。
姐姐抬眼,滿臉的淚痕,聲音又乾又澀,她說,小春,你知道的,我還有你,可是媽媽,隻有我了。
我垂下頭。
彆說了。
姐姐又拉起我的手,跟我說了很多的話,她要我回去上高中,她要我考大學,她要我考出去,她要我徹底遠離周翠蘭。
她捧起我的臉,最後抱了下我。
我趴在她的肩頭,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像是一把刀,割開了黑夜。
我沒來得及許願,我隻想到姐姐說,我是她的流星。
後來我再沒見過姐姐。
周翠蘭得了癌症,她沒錢治,我的錢她找不到,最後她死在醫院,我捧著她的骨灰壇在爺爺的墳邊挖了個小坑埋了進去。
那年我大三,我收拾了所有的東西,再也沒回去過。
姐姐躺在我的置頂,就那麼安安靜靜的躺著。
我沒舍得刪她,我更舍不得聯係她。
姐姐的爸爸後來被他的新妻子騙光了錢,不知道跑到哪去躲債。
這座小城又臟又亂,喇叭一年到頭地吵,街頭巷尾總是喝醉了的人,總有一幫自以為是的人拿著刀拿著棍火拚,沒什麼可留戀的。
這裡埋葬著姐姐所有的痛,連帶著我。
姐姐說我是她的流星,可是不是的,姐姐,你才是我的流星。
一點道理不講地把我從水裡撈上來,教我罵人,教我勇敢,教我往前走。
我以為我會永遠爛在某個地方然後死掉,是你像流星一樣,撕破所有的黑暗和不堪,把我拉了出來。
姐姐,你才是我的流星。
姐姐,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