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受傷總是比其他季節難受。
躺在病床上真的很無聊,偶爾下床走動,卻又被冷空氣勸退,換藥時,護士姐姐的指尖碰到皮膚,總是讓韓昔兮一哆嗦,藥水落在額頭,冰冰涼涼的,讓痛感變得更好感知。
韓昔兮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頭頂紗布,看著天花板發呆。
其實傷勢不算嚴重,但畢竟是傷到頭,也有小麵積創傷,所以最後還是在醫生的建議下住院兩天。
剛上幾天班,就因工負傷,這真是中頭獎了。
病房門被推開,韓昔兮沒轉頭,依舊是平躺看天花板。
等到身旁有人影靠近,她才出聲:“姐姐,我頭上的紗布能幫我換一下嗎?好像有點滲血了。”
沒人回答她。
她轉頭,沒看到護士姐姐,隻看到柯學,一身毛呢外套站在她麵前。
韓昔兮張著的嘴一下忘收回去:“老板……你怎麼來了?”
柯學往她頭上靠近,雙手像是抵在牆上,圍住了她,她緊張地閉上了眼。
頭頂傳來清透的聲音:“我先幫你叫護士。”
“哦,好的。”韓昔兮猛地睜開雙眼,剛巧柯學還沒摘下來的圍巾末端隨著他的起身,微微掠過了她的鼻尖。
癢癢的,想打噴嚏。
韓昔兮抿了抿嘴,假裝翻身,趕緊皺皺鼻子緩解。
見眼前人正微微側身轉動,柯學伸出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紗布滲血了還亂動。”
韓昔兮隻得默默將身子轉回到原來平躺的姿勢。
柯學的手從她身上鬆開了,但眼神沒有,他冷著一張臉看韓昔兮,目光從臉頰向上移動到滲血的紗布。
沉聲道:“是不是我不來你就要頂著這一頭滲血的紗布過一天?”
“我會讓護士姐姐幫我換乾淨的紗布的。”韓昔兮急於狡辯,“而且…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會來啊…剛剛叫的不是你。”
韓昔兮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隻有此刻相距如此之近的兩個人才能聽到。
“你不會主動叫護士嗎?還是你傻到不會用旁邊的呼叫鈴?”柯學眉頭緊鎖,語氣更加重了。
韓昔兮瞄了他一眼,被冷著的臉嚇退,眼神躲閃,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嗯?”
柯學的眼神直直盯著韓昔兮,迫使她跟自己眼神對視,不要企圖逃避他的問題。
“我就是不想麻煩護士姐姐罷了。”
“所以你選擇傷害自己嗎?”
韓昔兮望向他,呼吸都停滯了,柯學漆黑的眸子像是有什麼魔力,讓她這種總是自立自強的人也會有鼻頭一酸的時刻。
欸,像是被看透了一樣,被看到了隔著重重阻礙背後,那個躲在牆角的,脆弱的自己。
“我沒有。”韓昔兮轉過頭不再看他。
病床上成套的純白床單被拽著往旁邊移動了下,但她沒徹底轉身,隻是彆著頭,隻留給柯學一個側臉。
門把手扭動的聲音再次響起,是護士姐姐端著換藥工具進來了。
柯學禮貌地站起身,將病床邊的位置讓給護士。
“哎呀,這包紮傷口的是怎麼敷衍了事的,還是你昨晚睡覺不安分?紗布一天沒到就滲血了。”護士一邊驚歎一邊開始了換紗布操作。
韓昔兮抿了抿嘴,默認了睡覺不安分的名頭。
隨著帶血的紗布被一圈圈摘下,柯學看到了她眉毛往上,差點就要傷到眼睛的傷口。
大概是四厘米長,在眉骨之上,照肉眼來看,不確定是不是傷到了眉骨,但看紗布的滲血量,又讓人肯定是傷到了脆弱的地方。
柯學的目光全程跟隨著護士的手尖移動,看得仔細,像是個無情的監工。
還好來的護士是位身經百戰的醫護人員,不然要被這不苟言笑的注視給盯得手抖。
“這位家屬你不要靠得越來越近了,影響我操作。”護士頭也沒回地說道。
柯學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兩步。
“擔心病人的家屬我見多了,有的一看出血這麼多,那眼睛啊,都要給換藥的護士釘住在牆上了。”護士一邊熟練地換好紗布一邊說,“你這麼盯著看也沒用,我們都會好好照顧每一位病人的,這個你不用擔心。”
韓昔兮在護士揮動的手臂間瞥見了柯學的臉,突如其來的四目相接讓韓昔兮的背後開始冒起冷汗,她下意識垂了雙眼,不再往那個方向看。
是因為這幾年他混跡商場,才不自覺沾染上了資本家嚴厲又不容拒絕的眼神,還是其實柯學一直是這樣的人,隻是那樣的眼神從未落在自己身上?
可能是傷了腦子的緣故,韓昔兮再一次晃神,無法集中注意力。
護士很快換好了乾淨紗布,最後紗布束緊的觸感讓韓昔兮回過神來。
腳下的椅子被往後一推,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一聲短暫的長鳴。
“下次紗布滲血了要早點說,小心傷口又感染了,要是不方便,就讓你男朋友喊護士。”護士端著裝著滲血紗布的盤子往外走,最後叮囑的話語飄在空中。
要去接下那不知作何回答的話語嗎?
韓昔兮張著嘴要解釋,但又一時開不了口,主要是無法組織好語言。
而柯學隻靜靜地看著她,韓昔兮似乎在他的眼裡看到期待。
看來是腦子真被砸壞了,那樣平靜的眼神,怎麼可能會泛起漣漪。
明明多年後再見,他就隻是扶了自己一把,都沒等自己說點什麼寒暄的話,就轉身離開了。
走的那樣決絕,她才不會忘記。
“呃,她可能是誤會了。”韓昔兮講了句廢話。
“我知道。”柯學回了句事實。
柯學拉過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眼神溫柔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發號施令,讓自己去做點什麼,來照顧這個在病床上的她。
但是他沒直接說,韓昔兮也確實看不懂。
“新年要到了,公司打算去團建,你是本地人,我想你應該比較熟悉雲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你出院後先做一下團建攻略吧。”柯學說。
“啊?”韓昔兮驚歎出聲。
“怎麼了?”柯學眼神真摯地望向她。
“我還在住院欸,老板你特意來一趟就是為了給我發派工作?”韓昔兮激動地一口氣說完。
眼裡滿是不解。
“我說了等你出院啊,又沒說現在。”柯學解釋。
“你不是也在雲城上過大學,我都多少年沒回雲城了,要說熟悉,應該是你更熟悉吧。”韓昔兮突然嘴比腦快,語速飛快。
柯學的臉色變得不容琢磨,他開口:“所以你為什麼離開雲城那麼多年?”
病房裡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韓昔兮不想跟柯學回答這個問題,她閉了閉嘴。
“現在想回來了又是因為什麼?”柯學追問。
他的目光從剛剛就緊緊鎖定了韓昔兮,每一句話從喉嚨裡蹦出來時,顫動的嘴唇也迫使韓昔兮直麵他的臉。
柯學拋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難回答,壓迫感席卷韓昔兮全身。
她的眼神躲閃,耳朵也因為尷尬泛起微微紅暈,心裡各種情緒翻江倒海,讓她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這是我自己的私事,我沒有必要回答吧。”韓昔兮強裝鎮定地答了句。
柯學往後仰了仰身子,像是突然回過神來,馬上變回了高高在上的老板模樣,麵無表情地說道:“那你記得做好團建攻略就行。”
韓昔兮收了收情緒,本來還想為這莫名其妙的工作辯解一下,但一想到自己跟FunX簽了六年合同,一想到這張“賣身契”,她就在腦子裡說服自己,忍一時風平浪靜。
而且,再跟眼前這個人聊下去,自己就要在窒息的壓迫感中交代自己的“罪行”了。
要是最後自己扛不住說出了當初不該一言不發拋棄他,現在自己又是他公司的員工,賣身契壓在頭頂,毫無還手之力,自己不就成案板上的小白菜,任人宰割了。
最後韓昔兮隻想儘快結束這場對話:“好的,我知道了,辛苦老板來一趟。”
“你好像有些不開心。”
“因工負傷還要被當麵派發工作,哪個打工人會開心啊?”
“我其實……”柯學看到韓昔兮臉色變得陰鬱,開始想要解釋。
但韓昔兮不聽他的,她接著說:“我要休息了,請老板回去吧。”
“我才剛來,我是來看望你的。”
“你再待下去我都懷疑你是來監工的了。”
“我……”柯學語塞。
韓昔兮自顧自掖了被子,將背影留給柯學。
柯學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纖細,就像多年前那樣,他皺了皺眉,心想為何幾年過去,她依舊是如此瘦弱。
分開後自己難熬的夜裡,她都在做些什麼。
無論是在做什麼,他隻希望她是開心的,這樣就夠了。
如果世界上的悲傷是有限的,那麼他希望他這幾年的悲傷裡,能有多替韓昔兮承擔的一部分。
柯學垂了垂眼眸,彆過頭嘴角上揚了一個像素點——
至少,此刻的她是生動的,會跟自己鬥嘴的,不是不能靠近的,不是不願意交流的。
即使是重新認識一遍,他也願意。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我會讓小譚來接你出院。”柯學落下一句話就關上了門,
病房內本身就安靜,門一關上,就更加寂靜無聲了,韓昔兮側著身子閉上眼,在枕著的手臂底下傳來心臟有規律的跳動。
她深呼吸了幾下,心臟比平時跳動快得多。
然後她翻身,平躺,再翻身,變成麵朝病床門。
病床裡,韓昔兮跟白色的門麵對麵對視,她漫無目的地將眼神亂飄,把整個病床打量個遍。
沒什麼新奇的,這病房跟世界上的所有病床都一樣。
但躺在病床上的她,並不跟世界上的所有病人都一樣。
頭上剛換的紗布,清爽的感覺讓她可以感知到自己在被治愈。
身體上的治愈似乎是可感的,反正此刻於韓昔兮而言,治愈是清爽的紗布觸感。
那為何她的心底滋生出一絲喜悅?
那是心靈在被治愈的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