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飯,徐屏站在飯店門口,送家人長輩,他讓助理把備好的禮物放進對方車後備箱裡,並禮貌的向一輛接著一輛離開的車輛點頭揮手。
兩家人終於都散了,他微舒出一口氣。
手插進西裝褲口袋,身體斜斜靠在牆壁上,任日光將他勾勒出金色的線條,人影在地麵拉長。
黑色汽車經過樹蔭,停在他麵前,司機走下來,為他打開車門。
徐屏沒有進,側身,像在等什麼。
女孩從飯店門內走出,探頭看了看,向他跑過來。
二人這才上車。
回到金灘公館。
早在用餐時,傭工保鏢們就把徐屏的東西都放回了公館中,為了歡迎他回家,將木地板、窗戶、展示架擺件都擦的亮堂堂的,公館是美式古典風格的裝修設計,家具都是重色調,燈是水紋玻璃,地毯一月一換,這次回來,圖案變成了紅黑色花紋樣,可能是應景的意思。
徐屏和虞珍珠一前一後的進來,虞珍珠拎了老中醫給的針灸包和藥方,將之交給廚房新請的藥膳師父,事無巨細的交代了一遍。
之後,被阿姨叫到花園,說徐屏找她。
虞珍珠都打算走了,跟他說不清,她用做還不行麼!
故而十分高貴冷豔的:“乾嘛?”
徐屏回家後換掉了衣服,現在穿一件淺灰色上衣,配棕色休閒褲,簡潔大方,越發突出那種成年男性的魅力。
虞珍珠的高貴冷豔卡了幀。
徐屏將一個小盒子打開,給她看。
燈光下,白色珍珠小巧瑩潤,光澤感引起舒適。
“你上次掉在這裡的,替你收起來了。”
是一顆直徑六毫米的akoya珍珠,白裡帶一點點粉調,虞珍珠很喜歡,經常用來配各種上衣和裙子。
還以為丟了呢,她道著謝接過來,高興的塞進口袋裡。
徐屏還準備了其他東西,但才要說話,一聲“喵”引走了虞珍珠的注意力,她瞪大眼睛,越過徐屏肩頭,看見一隻白色長毛貓,懶洋洋的趴在假山上麵。
主人不在這段日子,公館進了野貓,並且稱霸此處,自封了主子。
大貓通體雪白,眼睛是碧綠色的,神態慵懶,虞珍珠衝它喵,他不搭理,腦袋一擰,看彆的地方去。
好高冷,更喜歡了。
虞珍珠上去逗貓,前行了數步,那貓打量她一番,一躍而下,落到石板地麵上。
它沒理虞珍珠,而是向徐屏喵了兩聲。
虞珍珠、以及這段時間偷偷喂貓的傭工都立馬豎了起來,都在戒備,怕它沒輕沒重,往徐屏的傷腿上跳。
徐屏抬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說:“沒事。”
他半蹲下去,垂眸,睫毛篩出一片陰影,從虞珍珠的角度看,他的側臉是柔和的。
“來。”聲線低沉,釀著一片溫柔。
漸漸,貓試探的靠近他,將下巴擱在他的手指上。
被撓了撓,感覺很舒服,於是在地上滾了一圈,露出了肚皮。
徐屏笑起來。
他向後伸手,傭工把喂貓的零食遞過來,他撕了包裝,給貓舔。
虞珍珠看的羨慕了,並排蹲在他身邊,伸手拿零食——沒拿到。
徐屏把吃的舉高。
虞珍珠:“?”
徐屏好看的眉眼上揚著,有些故意的成分:“說句好聽的。”
虞珍珠能屈能伸,雙手合十:“球球你了,讓我也玩一下,我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女孩。”
“關我什麼事?。”
“那,你徐屏,是天底下長得最帥的瘸子!”
徐屏在她腦門上一敲,虞珍珠趁機一撲,搶走貓零食。
徐屏還沒幼稚至此,當然沒追過去。
虞珍珠得逞,把塑料包裝揉出聲音,將貓引到自己跟前,成功摸到下巴和腦袋。
月季花叢輕揚,女孩發出笑聲,風吹,忽有歲月靜好之感。
徐屏站起來,垂眸觀詳,微微一笑。
……
下午,徐屏打開久違的書房門,從抽屜裡取出畫筆和燃料。
約莫三個小時,畫落成了。
徐屏有些倦了,倚在椅子上,打了個盹。
不知怎麼,做起了夢。
那年他暑期去劍橋遊學,在大街上碰到了挽著情人臂膀的陳章華。陳章華披散著頭發,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她身上香氣彌漫,像一朵開在異國的荼靡花。
徐屏十六歲那年變化很大,稚氣消散,人長開了,眉眼混著青澀、堅硬兩種矛盾的氣質,很引人注目,路過的白人女孩甚至都會回頭看他。
但陳章華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停之後,竟然沒有認出他來,兀自移開,笑著與情人去說話。
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徐屏就站在原地,朋友叫他的名字,他仍然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一樣。
兩側風景如走馬燈一樣快進閃過,他在那瞬間又長大了,身上的休閒服換成西裝,他下巴微斂,深色瞳仁中平靜無波。
身邊的遊學團少年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們,他們手持文件資料,抱著電腦,低聲交流上午談判情況,無心去看周圍那些熟透了的風景。
一個女孩咋咋呼呼的,跑了過來,對著徐屏“can you speak chinese”。
徐屏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那女孩以為他是聽不懂,嘀咕了聲“這麼高也不像小日本”,她看他這邊一堆社畜,感覺相互之間氣場並不怎麼搭配,立馬蹦躂著找其他人去了。
她很快找到一個地中海國家的青少年,給她拍照。
女孩年紀小,卻出落的非常漂亮了,有一隻白鴿落了下來,停在了她纖細的肩頭。
她驚喜的大呼,叫青少年趕快抓拍,卻把鴿子嚇得飛了起來。
她跑在河邊追鴿子,裙角飛揚,擦過了徐屏。
世界定格,一切落下帷幕,徐屏就在這裡醒了過來。
窗外的天已經半黑了,夕陽完全沉了下去,隻留一圈不太亮的光束在雲後,也快消散了。
周邊寂靜,傭工聽見了裡麵的聲音,進來說,虞珍珠之前過來辭彆,看他睡著了,沒有吵醒他,自己回了家。
徐屏要了水來喝,水流進入喉嚨裡,喉結輕輕滾動。
他頭有一點點疼。
他竟然夢見以前的畫麵,可能腦子裡的傷也在痊愈?
徐屏拿了座機,撥通短號,叫醫生過來。
等待時,徐屏靜坐著。
他想,陳章華在他十幾歲時離開徐家,錯過他的成長期,那次他在國外相遇,陳章華沒有認出他,一是因為他長開了,二是因為沒想到。
陳章華去到誰也不認識她的異國,擺脫婚姻、擺脫兩個家庭層疊在她背上的秩序,那是她的理想國,充滿自由和浪漫,破敗國度裡被拋棄的孩子當然不應當出現,因為二者理應是完全隔離的兩個世界才對。
徐屏看過資料,裡麵說,自己每年去看妹妹,但平心而論,一對從未實際相處過幾天的兄妹,不應當有這麼深的情感。
他究竟看誰,不言而喻。
徐屏深深吸進一口氣,又呼出去,胸膛起伏。
他把玻璃杯放下來,傭工見勢,輕手輕腳的進來端,近到桌前,卻“咦”了一聲,笑:“好可愛。”
徐屏一掃。
傭工指著,他的畫作右上角,一隻墨水貓爪子——想來是虞珍珠綁架了貓搞的小惡作劇。
徐屏向後仰靠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緊繃的神經難得鬆懈下來。
空氣中花香隱隱,貓蹲在窗上,舔著爪子,懶洋洋的。
“找人裱起來吧,”他說。
“好,”傭工熟練的去收畫,問他,“要起個名字嗎?”
畫上,花園開滿藍色月季,有些盛放,有些還是花苞,層層疊疊的壓在一起,年輕女孩蹲在地上,手和貓爪爪疊在一起,貓瞳仁圓圓的望著她,她笑眯眯,側臉一個小小梨渦,發絲垂落,在風中飛舞。
“初夏。”
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初夏。
***
晚上,醫生過來了,領徐屏檢查一番,說他腦子裡的血腫在自行消散,不過當時車禍時,部分神經受損,也說不好記憶能恢複成什麼樣子。
徐屏點頭應好。
他對自己的記憶沒有剛開始那麼上心,實際上,他已經找回了那種種讓自己比較舒服的掌控狀態,對周遭環境也算適應,記憶倒是可有可無。
不恢複也不影響。
恢複的話,會方便一些。
比如,下次虞珍珠再亂嚷嚷,他可以從認識第一天起幫她回憶回憶。
有人敲響書房門,令徐屏思緒中斷,他抬起頭來,見到行色匆匆的易憑舟。
“急什麼?”
易憑舟用兩根手指夾了一個公文包,公文包已經舊了,邊緣掉皮,拉鏈是烏克蘭風。和易大律師渾身上下精致到頭發絲的風格毫不相乾。
他啪的一聲將公文包放到桌上。
徐屏半挑眉,視線追著他拉開拉鏈,取出幾張舊報紙,將報紙平鋪在桌上。
報紙已經發黃發舊,那黑白圖片中,有一個戴黑色眼鏡、刻板嚴謹的中年女人坐在桌後接受采訪。那是A大當時的教務主任,她正對媒體辟謠,說對其所說的問題聞所未聞,希望媒體朋友不要輕信謠言,博取公眾眼球。
“你讓我找的,十三年前A大圖書館墜樓案,”易憑舟神情嚴肅,眼眸鋒利,“你知道他們要保護的是誰嗎。”
徐屏聽得皺眉:“保護?”
“保護無罪證據所指向的那個男性嫌犯,”易憑舟說,“而且,你猜那是誰。”
他說出三個字,令徐屏神色巨變,從桌後騰的站了起來。
徐屏臉頰肌肉緊繃到了極致:“不可能。”
易憑舟扯了扯半邊唇,表情森冷:“是啊,絕對不可能。所以,這傻逼,還真他媽讓咱們哥倆給碰著了。”
書房中的溫度好似在一瞬間冷了下來,昏黃燈光,窗戶半開,風將報紙卷起,飄落在地。
另一張報紙露了出來,黑白版塊上,一對中年夫婦滿臉滄桑,抱著一個很小的女孩子,手舉白色伸冤牌,跪在偌大的操場之中。
教學樓裡,一個個腦袋探出來,神情模糊。
被夫婦抱在懷裡的女孩睡著了,她臉頰鼓鼓,五官還未長開,但已能見得出日後的模樣。
那是小小的虞珍珠。
第一卷,初夏,完。